“现在,不需要再强调这一点了。下面就是我要你带去的口信:‘土地测量员请求长官赐予他一次私人会见的机会,为此他愿意接受任何与此有关的条件。这一请求实出于无奈,因为所有中介迄今均未起任何作用。他愿意进一步提供事实证明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测量工作,根据村长给他的通知,村子里根本不需要进行此项工作。因此,拜读长官的这次来信愧恨交加,唯有亲自谒见长官方能有所获益。土地测量员深知这个要求非常冒昧,但是他会尽可能地减少长官由此而受到的干扰,愿意接受任何时间的限制,也愿意接受谈话字数的限制,如果认为在会见时有必要规定的话,甚至只讲十个字,也是可以的。他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无比的焦灼期待着长官的裁夺。’”K说。
K在口授这封信的时候,甚至忘记了自己,好像他此刻正站在克拉姆的门口对着克拉姆的看门人讲话似的。
“这封口信比我原来想的长多了,可是你一定得记在心里,我不愿意写信,一封信只会像别的公文一样没完没了地逐层照转。”K说完,为了让巴纳巴斯有一个根据,他伏在一个助手的背上把口信的内容草草地写在了一张纸片上,另外一个助手举着灯笼为他照亮。可是K已经能根据巴纳巴斯的复述把内容全部写下来了,因为巴纳巴斯已经全都记住了,尽管两个助手在旁边七嘴八舌地插话,他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你的记忆力真了不起,”K说着把那张纸片递给他,“可是现在我希望你在别的方面也能同样出色。有什么要求吗?没有?如果你提出什么要求的话,实话实说,我对这个口信的命运反而会更放心一些。”
巴纳巴斯刚开始没有说话,后来他说:“我的姊妹要我代她们向你问好。”
“你的姊妹,喔,对了,那两位又高又结实的姑娘。”K回答。
“她们俩都要我代替她们向你问好,特别是阿玛丽亚,而且,今天也是她从城堡里把这封信带给我的。”巴纳巴斯说。
这句话打动了K,因此他问道:“她还能把我这个口信带到城堡里去吗?不然,你们两个人一起去,各自去碰碰运气好吗?”
“阿玛丽亚是不能到长官的办公处去的,不然她是非常高兴为你效劳的。”巴纳巴斯说。
“明天我也许到你们家去看你们,不过你要把回音先带给我。我在学校里等你。请你也代我向你的姊妹问好。”K说。
K的话好像使巴纳巴斯很高兴,所以,两个人握过手以后,他又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一下K的肩膀。好像巴纳巴斯第一次走进旅馆时,在庄稼汉中间满面春风的模样,K觉得他在自己肩膀上的抚摸就像是一种荣誉,尽管他觉得这种举动很可笑。此刻,他心情轻松地任凭两个助手在回家的路上嘻嘻哈哈地逗乐。
在学校里
回到学校(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两个助手手里拎着的两盏灯笼里的蜡烛也快点完了,K冻得浑身发抖。助手们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路了,在他们的引导下,K摸索着走进了一间教室。“这是你们做的第一次值得称赞的事情。”他想起了克拉姆的信,说道。
弗丽达听到声音,知道是K回来了,就从屋子的角落里带着睡意喊道:“让K睡觉吧,别打搅他了!”尽管她困得不能坐着等他回来,仍旧一心一意地想着K。此刻,她弄来了一盏灯,但由于只剩下了一点儿石蜡油了,所以无法把灯捻得很亮。新家的日常用具不多。确实,屋子里生了火炉,但这个房间大,所以冷气逼人。这个房间有时是做健身房用的,周围摆放满了运动器材,甚至天花板上挂的都是运动器械。现在供应的木柴全部烧完了,K相信这儿曾一度是又温暖又舒适的,可是很遗憾,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在一间另外一间小屋里倒是放着一大堆木柴,可是小屋的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教师那儿;这些木柴他只允许在上课的时候生火取暖用。如果有几张勉强可以睡觉的床,这个房间也许还能将就着对付过去。可是现在这里除了一个塞着稻草的垫子,上面铺着弗丽达的一条还算整洁的羊毛毯子之外,就别无他物了。甚至没有鸭绒被子,只有两条没法御寒的又粗又硬的毯子。
尽管如此,两个助手还贪婪地盯着这只稻草垫子不放,他们自然不敢奢望能睡到这只垫子上去。弗丽达忧心忡忡地望着K,她无论何时都懂得如何把一间屋子,即使是最简陋的屋子,布置得可以住下去,在桥头客栈里就已经可以看出她非凡的身手,可是这里一无所有,她就爱莫能助了。
“这些新奇的运动器械就是我们唯一的装饰品了。”她含着眼泪强笑着说。然而她坚决保证第二天就找人帮忙解决缺乏卧具和燃料的大问题,并且恳求K耐心地等到天亮再说。她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暗示,可以让人认为她心底对K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可越是这样,K越是觉得自己当初把她从赫伦霍夫旅馆拉出来,又把她从桥头客栈抱到这儿来,心里充满内疚。
因此,为了报答弗丽达的深情,K竭力把什么都看得可以容忍,做到这些,对他来说的确并不困难,因为他心里一直念叨着巴纳巴斯可以逐字逐句地复述下来的自己的那封口信,仿佛他不是把这封口信交给巴纳巴斯去转达,而是他要当面说给克拉姆听似的。而且弗丽达在酒精灯上为他煮的咖啡也使他由衷地感到愉快,他靠在那个接近冰凉的火炉上,看着她在教师的桌子上铺上一块洁白的台布,又拿出一只镂花的玻璃杯以及面包和香肠,居然还有一罐沙丁鱼。
弗丽达的动作又快又熟练,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弗丽达还没吃过晚餐,她一直等着K回来一起吃。屋子里只有两张椅子,K于是和弗丽达在桌边坐下来,而两个助手只好蹲在讲台上吃,但即使在吃饭也不能使他们安静下来。他们还是不时地站起来看看桌子上还有什么东西留着,淘气地指望分到一些什么吃的,尽管他们分得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且也没有都吃完。
K一直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在弗丽达嘲笑他们时,他才开始注意到他们。他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弗丽达的手,悄声问她为何如此纵容他们,甚至对他们的无理取闹也那么客气。你要对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严厉才行,否则这种态度你就别想摆脱他们。只有这样你才能约束他们,而且更好的结果是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难堪,最后溜走。学校不是一个可以久居的安乐窝,唔,无论如何不能长久待下去。但是,如果没有两个助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占用这间屋子,那么这个房子的许多不足之处,也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现在两个助手变得一天比一天放肆,似乎是因为弗丽达在场他们就有了靠山似的,而且希望K不像在别的场合下那样严厉地对待他们,这一点弗丽达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况且,想要尽快摆脱他们也许还有更多直截了当的办法,不用客气,像弗丽达这么聪明的人,或许她自己就有很多办法。从各方面来看,如果想要摆脱他们,只需要给他们一点儿好处就行,因为他们留在这里也没多少好处,而且,迄今为止他们享受的那种懒散的生活也必须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总要改变一些吧,由于弗丽达经过这几天的紧张奔波之后,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而K本人,又忙于寻找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办法,因此他们就必须好好做事了。但是,如果他们走了的话,他会感到轻松,除了其他的任务外,他一定还会轻而易举地担负起学校的全部工作。
弗丽达用心地听着K的话,她拍着K的手臂说:“你的意见与我的完全一样,但是也许你把助手们的淘气看得太严重了,他们不过还只是孩子罢了,刚从城堡的严格的纪律中解放出来,浑身都是力气,还带着一点儿傻气,现在又第一次做这样一种陌生的差使,所以难免有一点儿兴奋。因此,他们肯定会闹很多笑话,这很是让人恼火,不过聪明的办法是一笑了之。”尽管这样,她还是赞同K的意见,把这两个助手送走,让他们去过自己的生活,而她与K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弗丽达偎紧了K,把脸庞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地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使K不得不低下头来听,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两个助手,也怕K刚提出的那些方法未必能解决问题。据她所知,这两个助手是K自己要的,所以现在他就要把他们留下来。那么最好的方法是把他们当做逗乐的玩意儿,他们确实也很符合这样的角色,这也就是对付他们的最好的方法。
K听了她的话很不乐意,半真半假地回答说,她似乎真的与他们结成了联盟,不然也至少是有心袒护他们的。不过只要有决心,没有人是不能摆脱的,所以,在对待这两个助手的问题上,他愿意露一手给她看看。
弗丽达说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那她将很感激。从此刻开始,她再也不与他们一起嬉闹,再也不与他们说什么不相干的话。而且,现在她也找不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确实总是被两个男人暗暗地监视着,可不是件好玩的事,现在她也学会了用K的眼光来看待这两个助手了。此时,两个助手站了起来,一半是为了看看桌子上还剩下什么吃的,一半是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悄声地说些什么。这个动作也确实使弗丽达对他们也真的有点望而却步了。
K便想利用这件事加深弗丽达对两个助手的厌恶,于是,他把弗丽达拉到身边,并肩吃完了这顿晚饭。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大家都很困,其中一个助手吃着饭就睡着了,这使另一个助手觉得很好笑,并竭力想让别人去看他的伙伴那副傻呆呆的面孔,可是K和弗丽达坐着根本没有去理睬他。
屋子里越来越冷,他们哆嗦着上床去睡觉。最后K说这间屋子必须生火,不然无法睡觉。他四下看了看,看能否找到一把斧子或别的什么东西。两个助手知道哪儿有一把斧子,便去取,于是他们往存放木柴的小屋走去,几分钟后,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就被劈开了,两个助手似乎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光荣的差使,他们一起动手把木柴搬到教室里去,相互推搡追逐着,很快就搬来了一大堆木柴,生起火炉来,大家围着火炉躺了下来,助手们也分到了一条毯子,他们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对于他们来说一条毯子就已经足够了,因为他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个人醒着给炉子添柴。因此,不多久,炉子周围已经热得不用盖毯子了,灯已经吹灭,K和弗丽达在温暖中幸福地舒展着身子睡着了。
半夜,K被一阵响声惊醒。睡意蒙眬中他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去寻找弗丽达,可却发现睡在他身边的不是弗丽达,而是他的一个助手。可能由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已使他情绪万分紧张,身边换了个人更是吓得他魂不附体,可以从到村子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他惊叫一声坐了起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那个助手一巴掌,他马上哭了出来。
不过,事情的经过一会儿就弄清楚了。原来是睡梦中弗丽达被什么东西惊醒了,有一个很大的动物,可能是一只猫,突然跳到她的胸口上,然后又溜掉了。弗丽达连忙爬起来,点了一支蜡烛便满屋子去找那个刚才惊醒她的动物。于是其中一个助手抓住了这个机会爬到稻草垫子上来享受一下,对于这一错误举动,他现在颇为后悔。
费尽力气去找那个动物的弗丽达,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或许那只是她的错觉罢了,现在她重新回到K的身边去,经过那个被K教训过,此刻正蜷缩着身子在小声哭泣的助手时,她摸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似乎她忘记了晚上与K说的那番话了。K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吩咐助手不用再添柴了,那一大堆木柴都快烧完了,屋子里现在也已经够热了。
助手
第二天早晨,小学生们都已经来到教室的时候,他们才醒过来,学生们睁大眼睛围观这些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场面相当不雅观,本来由于屋子里热,他们除了衬衣都脱光了,然而到了早晨,火柴已经灭了很久了原因,热气已经逐渐消失,这会儿才感到寒气逼人,正当他们要穿衣服的时候,一个身材修长,面容美丽,只是态度有点生硬的年轻女教师,出现在门口。不难看出,她是来找这些新来的看门人的茬儿的,好像也是受了另一位教师的指示而来的,因为K刚走到门口,她就开口说:“现在这种情况我受不了。真是太精彩了。你可以睡在教室里,但我可没有义务在你们的卧室上课。看门人的一家人,一直在床上懒洋洋地睡到天色大亮!呸!”
嗯,有些事一定要说清楚,尤其是对现在睡觉的这个家和这些床铺,K心里边想着,边由弗丽达帮着把双杠和木马拖开,再把一条毯子蒙在上面,这样才腾出一小块地方来,至少可以让他们避开学生们的目光在里面穿好衣服。而两个助手只会躺在地板上吃惊地望着女教师和学生们,根本派不上用场。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女教师又开始因为洗脸盆里没有清水而责骂他了,他原本想把那个洗脸盆拿来给自己和弗丽达洗漱,此刻只好立即放弃这个想法,免得过分激怒女教师,但是他的克制并没有收到效果,因为接下来就听到哗啦一声响,昨晚吃完晚饭忘记把教师桌子上的残肴收拾干净,所以现在她用戒尺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打翻到地上去了。
她自然不用顾忌丢得满地的沙丁鱼油和喝剩的咖啡,以及摔成粉碎的咖啡壶该如何处置,看门人会很快就把它们都打扫干净。此刻K与弗丽达已经穿好了衣服,他们靠在双杠上,眼睁睁地看着女教师把他们仅有的几件东西毁灭了。
而两个助手似乎还不想穿衣服起床,只是从贴近地面的一层毯子里露出了脑袋,这个场景逗得孩子们都乐开了。最使弗丽达伤心的是那只咖啡壶被砸破了。经过K的安慰,并向她保证,一定会到村长那儿去要求赔偿损失,并且要他当面兑现,她这才打起精神,只穿着衬衫和裙子,便冲出去抢救那块台布,以免让它再沾上污渍。
虽然那位女教师摆出了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并不断用戒尺打着桌子吓唬弗丽达,她还是把那张台布抢了过来。等K和弗丽达穿戴整齐以后,他们还得逼着似乎被眼前这些事情吓愣了的助手们把衣服穿起来。不仅是吩咐和催促他们穿好衣服,实际上也有几件衣服是帮着他们穿上去的。
一切都准备好后,K就开始分配其他的工作了:让助手们去拿木柴生火炉,首先要先给另外那一间教室生好,因为教师本人可能已经在那间教室里了,这对K来说是另一个更大的危险;而弗丽达的工作是洗地板,K自己则去帮她取清水和整理一般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