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南塘商舍。
花颂兮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草药香,甘露般滋润着燥热的肺腑,然他身体倦极、四肢百骸中有丝无法抑制的痛楚在泛滥,便越发的不愿醒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上他的额头,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浓烈的药香,这香味他无比熟悉,熟悉到他倏然睁开了瞠圆的双眼。
那人怔了一下,没想到他醒来的时机这样突兀。“五郎?”
果然!
他盯着眼前温文如玉的清俊容颜呆愣了片刻后扬唇一笑,缠着白纱的手微微抬起,撩起对方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黑色的。
四目相对,他在对方困惑的眼神中凑了过来,笑意浅浅的说道:“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花子淳沉默的看着这个脸上涂满五颜六色脂膏草药的少年,怒由心生,伤重至此,还有心调戏他人?看来势必要多留他在建安一段时间好好教导一下何谓华夏礼仪,否则来日不知要被西域哪个风流子勾搭走了。
那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年已经依偎了过来,修长的手指轻绕着那缕发丝,趴在他肩头低声了几个字“黑色的”。
清冽干净的气息沿着颈项游弋,他身体一僵,掐住少年的胳膊用力将之按在了床榻上,轻薄的被褥飘动了一下,熨帖回无辜的模样,即便如此少年还是吃痛惊呼出声。
“痛呀!”
花子淳冷笑一声,伸手拭去少年额头的冷汗,才压抑着声音问道:“谁教你这般放肆?”
“哪里放肆了?我这是赞美你!”
“赞美?你如此赞美过几人?”
“……嗯?”
“哼!”
花子淳松开对他的扼制,心里虽有不满神情却是平静的,眼神中带着惯有的温和。
花颂兮躺在床榻上瞅了瞅手上的层层白纱,记忆却落在昏迷前让他心惊的一幕,肩上的痛已经不再撕扯着痛了,但是骨髓里的倦怠却提醒着他自己曾经历过怎样的凶险。
“我如何回来的?”
花子淳研药的手顿了一下,幽幽的说道:“四郎和弥雅他们几乎翻遍整座翠薇山才找到你。”
花颂兮轻抚着掌心的白纱,翻身侧躺,目色如水的看着花子淳肃肃如松风般清俊的身姿。“四郎他们可曾见到……”
他想起迷离火光中那抹重紫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算了,虽不知那人因何留会放自己一条生路,但别人手下留情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那把冲天之火十有八九与那人脱不了关系,这样的煞星,自己或者花家都需离得远些才好。
“什么?”花子淳放下手中活、目不斜视的看着他。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问问山上还有没有……活人?”
他心底一沉,那座山虽是贼匪之地,但是那些毕竟都是鲜活的生命,到头来竟被如此葬送。
花子淳幽幽的叹了口气,抚着少年因为沉睡而凌乱的发丝。“算是有吧。”
“算是?”
花子淳点了点头,却不愿透漏太多,一则那人伤势太重,未必能够活下来;二则他念及五郎身体受损,不愿他关注外界之事、耗费心力。
“途中曾救下一个伤患。”
“可伤的严重?”
“无碍。”花子淳一边回他,一边拿水绸般的绢巾轻轻拭去他脸上花花绿绿无比精彩的脂膏。
“这是何物?”五郎看着那些脂膏,想起他清秀出尘的容颜上覆盖着这些东西厌恶的皱了皱眉。
花子淳将那些遮盖珠玉的尘灰尽数抹去,细细的察视后,见无甚损伤后眼中的担忧才褪去,想起这少年往昔的自恋情形无声的笑了一下。“一般伤药罢了。”
“一般伤药是此种颜色?”他捻起绢巾上的脂膏一脸不愉的问道。
“大抵,四郎加了其他事物。”花子淳的视线落在一旁的书架上,轻声说道。
少年有一瞬间的无语,沉默了片刻后,动了动酸痛的身体,歪倒在三郎腿上,容颜可怜的瞧着他。“我最厌四郎,以后只要三郎涂药就好。”
花子淳眸子里泛起点点笑意却并不言语,彼其之子,美如玉?眼前这个可不就是美如玉的出尘少年,可这少年却常常赞他人容颜倾城,可见也是个有眼无珠的。
此时窗外有风声起,晃动的珠帘处有黑色的身影晃过,伴随着那道身影飘来的是薄荷般清冽的气息。
“你刚才说最厌何人?”
那人踏进房间的一刻,冷冽的目光扫射过来,五郎一激灵倏地缩到花子淳身后,一声不吭。
那人见此冷笑了一声,对花子淳说道:“父亲在踏雪阁,你去见他。”
花子淳轻轻的拍了拍五郎的肩膀,对他淡淡一笑,默默的走了出去。而他青丝飞扬,长身玉立、如山间青松的背影却牢牢的印在身后那二人眼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落后,来人才缓步走到五郎跟前,似笑非笑的与之对视。
五郎眉眼一沉,他最厌烦这人此番模样。“眼皮抽筋?”
那人深深觉得自己的眼皮真的在抽筋,慢悠悠的从伸手抽出折扇,“啪”的一声敲打在少年头顶。
“四郎!”少年吃痛捂着头,缩着肩,一脸恼怒的瞪着那人。“你……”
四郎照旧冷笑一声,大咧咧的往床上一坐,手腕一扬,折扇挑起了少年的下巴。“小子,知道你为花家带来多大的麻烦吗?若非你将殊俱睐送到三郎身边,我一定会放任你死在翠薇山上。”
五郎眼眸一沉,忍着痛一掌拍掉那把可恶的折扇。“什么麻烦?”
四郎呼出一口气,无声的舒减心中郁闷。“看来三郎什么都没告诉你,也罢,继续休养身体吧,小郎君!”
“扇完风、点完火,你便走了?”五郎挑唇一笑,不以为然的看着他。“说个清楚吧,不然怎么能叫做煽风点火!”
四郎脸上泛起狰狞的笑意,这个可恶小子!
踏雪阁中。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花宴目光沉静的看着对面温润如玉的儿子,良久,毫不掩饰心中安慰的扬唇一笑。“难为五郎找得到殊俱睐。”
也难为三郎数年来形如鬼魅而心思沉静,换成他人只怕早已疯癫。
花子淳脸色微变,低声叹道:“我倒情愿他未曾找到。”如此或可免一场风波、五郎也少受些伤痛。
花宴明白他话中含义,只道:“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吗?
花子淳沉默着,心中的泛起层层涟漪。
这与他大概是最无奈的一种解释!
花宴放下手中温润如玉的杯子,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不曾料到,你会这般轻易答应裴少卿的条件。”
花子淳一直紧绷的脸此时倒显出几分松弛,清如水的笑意一闪而过。“我别无选择,至少我不能让五郎死在裴少卿手中!”
花宴点了点头,说道:“那可是五千骏马,处理不当的话,不止南塘商舍的信誉扫地罢了。何况现在建安城中的局势非比寻常,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少卿是把我们花家放在刀尖上耍弄。”
花子淳沉默着,片刻后,摇了摇头。“未必,正因为是此时此刻,他才需要南塘商舍竭力相助。”
皇上虽然病重,但是太子依旧被禁足中,晋王掌握天下兵马,煦王深得民心,在如此走向不明的情况下裴相虽是朝中重臣,但能做的也不过是称病不上朝、闭门不见客罢了。裴少卿此举,无非是为裴家此后累积筹码。
“竭力相助?”花宴冷笑一声。“相助什么?谋逆吗?不要忘了晋王可是掌握着天下兵马,裴相为自己的外甥打算无可厚非,而我等却难免如履薄冰。”
花子淳紧握了一下双掌,低垂着眉眼说道:“是我思虑不周,请父亲责罚!”
花宴无奈的叹了口气。“责罚你有用吗?万幸,裴少卿不是现在索要那五千骏马。”
花子淳眼底一沉,正是如此他才会答应裴少卿的条件,按理说即便裴家当下索要那五千骏马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正因为不是当下他才会觉得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阿爹。”花子淳眉眼清俊的看着花宴。“我想随米琼去一趟西域!”
花宴一怔,手中的杯子瞬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同样摔倒的还有门外娇娇弱弱、不堪风吹雨打的病少年、弱郎君——花家五郎、花颂兮。
房内二人的目光齐齐的聚到他身上,五郎一手捂着剧痛的胸口,一手摸索着漆黑门框战巍巍的爬起来,清冽的眼眸直视着花子淳,说了两个字:“不准!”
花子淳一笑:“为何?”
五郎的双眼微眯了一下,那双水样的眸子无端生出几分凌厉,花子淳见此无奈的叹了口气,默默的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若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呢。”
理由?谁人做事不是有千万理由!
“有什么理由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他抬头直视三郎,冷然一笑。“你以为服下殊俱睐,你身上的毒就解决了?殊俱睐的功效不过区区一年,西域之行祸福难料,谁能保证你毫发无伤!”
花子淳沉默着,一方面他不知自己在这个孩子心里竟是如此不堪重用,另一方面,他惊于自己在这孩子心里的重要程度。
身后花宴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一丝沉重。“五郎,不可胡闹!三郎毕竟是兄长,他有分寸的,这些年他何曾做过让尔等担忧之事,由他去吧。”
五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三郎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阿爹真的是十分擅长火上浇油,四郎那些煽风点火的本事大抵是出于此吧。
“未曾做过?”果然,五郎干净恬淡的声音里泛起一丝阴沉。“也对,反正你花子淳行事向来思虑周全,何须他人费心?如此,这些年倒是我多虑了。”
“……五郎……”
少年垂下眸子转身走了,未踏足踏雪阁半步却搅乱了三郎波澜不兴的心湖,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回头却见花宴摸着修剪精细的八字胡似笑非笑的看着窗外的葳蕤繁花。
啧!
三郎顿觉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