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建安。
天颐二十年的春天,繁花锦绣。
千门绿柳中,有紫燕穿林,有乳燕双双;隔着一袭春波,碧烟染就了谁家珠帘欢动的茜纱窗;谁家的娇女斜倚着的晴窗,看一支初绽的红杏悄然窥过墙;酒坊街巷有小童折下粉嫩的杏花,娇黄的新柳,在流水般的人群里奔跑欢叫;紫丝缰,汗血马,少不得的是丰姿俊逸的少年郎,种种诸般,诸般种种是建安寻常可见的风景。
有寻常可见的风景就有寻常不可见的风景,那便是每到三月度过了瀚海沙,穿过了玉门关终于踏进建安的各路商队和漫过深水,越过漩涡的各色商船。
眼花缭乱处这厢是胭脂香料、那厢是奇珍异宝、这边是犀牛鹿角、那边是虎皮貂毛;一箱箱、一船船,络绎不绝,连绵不断。
这边打碎了琉璃盏,有掌柜的怒骂小厮,那边有人便沾染了胭脂,趁着香气还未弥漫,不阴不阳的回一句:区区一盏琉璃盏,吵嚷什么。一时之间,穿着短袖袍衫的和戴着藩帽的便吵将起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倒引得一旁马车上端坐在层层货物上少年失声发笑。
“哪里来的田舍汉,笑甚?”
少年凝了笑,端坐在高高叠起的货物上,想来是个押车的角色,也不知他这一车货物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汉人掌柜眼中泛起一股不屑。
此刻这少年居高临下的与他对视了一眼,汉人掌柜才注意到少年的装扮,翻领外套、小袖细衫、尖勾玉靴分明胡人打扮,但是那模样除了那双琉璃似的眼眸,与汉人倒也别无二致。这样一个非胡非汉的少年月芽儿般的眼睛在灿烂的阳光下微微眯起,一笑,低下的吵闹声瞬间静了一下。
啧,何止非胡非汉,这下简直是雌雄难辨了。
也不知是哪里游荡进来的妖孽!
“田舍汉,骂我?”
“对,田舍汉骂你!”
带藩帽的拍了拍手上的胭脂冷声吼道,少年见状扬唇一笑,三分得意,戴藩帽的瞬间察觉到不对,一张白皙的脸庞涨的绯红,比他手中的胭脂还要艳丽三分。
少年愈发得意,眉眼含笑的紧盯着戴藩帽的中年人,直看得别人羞愤难当正要发作之际,货车突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少年端坐车顶,一时不慎,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好在他灵巧的很,在快要跌落的瞬间揪住了捆绑货物的绳索才不至于跌落尘埃。
只是,地下的动静并未停止,灿烂的阳光下一条纤细的身影在晃动,嵌着珍珠绣着莲花荷叶的精致绣鞋狠狠的揣在车辕上。
“花小俏,滚下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松开绳索翻身跃下货车,他身形纤细,容颜隽秀有一股不沾染人间烟火的灵气,蹁跹跃然之间,虽在青天白日之下倒给人几分古怪精灵入世之感。
他一副牙痛的表情看着堪堪收回莲足的女子,无奈的说道:“你一定要唤这个名字吗,弥雅?”
花弥雅瞠圆的双眼一眯,少年立刻抱头蹲下,同时高声喊道:“此处人员众多,莫要伤及无辜!”
他时刻注意着花弥雅的举动,瞧见一丝银光从她纤细白嫩的指间消失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埃站了起来,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然后“啪”的一巴掌迎头盖脸的落下来,他忍着痛无比庆幸今天没有戴帽,否则此刻就难堪了。
“大哥吩咐你在此处守着,你竟如此胡闹!”
他揉了揉额头,垂头丧气的说道:“我错了。”
“你倒是利落,看我一会怎么罚你!”
“听凭发落。”
这厢两个人一来一往,一个横眉竖眼、盛气凌人,一个低眉顺眼、乖巧可怜,分明一副富家小姐训斥下人的寻常画面,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他二人一个容颜清秀、一个出尘脱俗;一个珠光宝气,眉如远山,唇如点朱,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繁花,悦人心目;一个目若流星,笑意清浅,仿佛月光下幻化的精灵,摄人心魄。
一个汉人打扮,一个胡人装束,若非女子胸前和少年腰间都系着南塘商舍的玉牌,他们之间真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
只是熟悉南塘商舍的人却注意到这一个细节,汉人掌柜的漫步走过,一拱手对着女子施了一礼,问道:“花三娘,这位莫不是贵府四郎?”
四郎?
花弥雅似笑非笑的看了少年一眼,回了礼,这才郑重的说道:“沈老误会了,他并非鄙舍四郎,乃是五郎,小字俏儿。”
小字俏儿,四个字噎死了两个人。
沈骕山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心底暗暗念了一遍那两个字,虽然是过于直白的两个字,但是眼前的孩子倒也当得。
“原来是五郎,倒是从未见过。”
南塘商舍的主人姓花名宴,听闻膝下有四子三女,可这五郎又是从何而来?
少年向沈骕山施了一礼,如画的眉眼含着暖暖的笑意,直直的看过来使得沈骕山将他刚才的无礼顿时抛诸脑后。
“小侄颂兮见过沈伯伯,我自幼随米大叔游历关外,不怪沈伯伯觉得生疏,可我看沈伯伯却倍觉亲切,刚才不觉间唐突了,请沈伯伯海涵。“
“颂兮侄儿客气了,沈伯伯看你也是倍觉亲切。我道是哪家郎君这般丰神俊逸,原来是我家侄儿,很好很好!倒是那米琼,多年不见,他可安好?”
“米大叔一向安好,不日将到建安,届时二位长辈可以痛饮一番。”
“好好好,我等那厮归来!”
一番寒暄竟能如此情真意切,花弥雅看着少年侃侃而谈、谦恭有礼的模样突有愧疚之感,因她知道这厮嘴里从未有过实话。
“弥雅,这是五郎?”
头戴藩帽、栗色卷发中年人踱了过来,他是南塘商舍胭脂分店的掌柜安卓元安九郎,弥雅看着他那圆圆的肚子,白皙的脸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到少年身上,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安九郎虽是胡人但自幼在建安长大,从未去过那天地高远的黄沙大漠、锦绣繁华的异域番邦,花小俏虽是汉人,却常年随米琼奔波于西域各国,见各色人物,看各地流云、尝各种美酒,鉴赏各具特色的宝物,挑选各具风格的商品也经历各地的风霜雨雪。
“五郎的病好了?”
安九郎实在无法相信当年那个腼腆内向、奄奄一息的花五郎竟能蜕变成今天这样一个笑如春花灿烂,左右逢源古灵精怪的少年。
世事之诡谲,莫过于此!
花弥雅冷笑了一下,说道:“父亲为了他远赴楼兰,米琼为了他游走四方,还有三哥为了他……为了他受的那些苦,他若还只能躺在病榻上虚度年华,岂非辜负这诸多心血?”
安九郎想起当年种种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谁言商人重利轻离别,谁言君子如玉淡如水,若是牵扯到心头至宝,便是九天神佛也难逃心血熬干之苦。
南塘商舍纵横九省商道,商点遍布天颐和西域各国,花宴此人更是心思深沉,算无遗漏之徒,对于这个正妻所出的幼子却倾尽了一切,放弃了建安的锦绣繁华、远赴楼兰只为了一袭维持幼子生机的希望。
其三子花子淳擅医理、谙药性,为治好五郎身上的顽疾常年浸淫在药庐中,因常食奇药而身中奇毒,青丝变白发,乌瞳变赤目,即便是在这泱泱建安,雪肤碧眼琳琅满目的地方也被人视为鬼魅。
付出如此代价,终于得偿所愿,只是当三郎看着这样一个出尘脱俗的少年翩跹在眼前,回顾往昔自己温文如玉的谦恭模样,会不会心有戚戚?
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安九郎看着花颂兮雀跃飞来的身影无声的笑了一下,少年已经来到二人跟前,冲着安九郎施礼,笑意昂然。
“九郎,多年不见,还识得否?”
安九郎上下打量着他,佯装惋惜的叹了口气。“我道是哪家泼皮小子,原来是当年的小药罐子。看来西域的水土是养人,不但生出吾这等英武爽朗之人,就连你这小药罐子都养就的这样好。”
“正是正是。”花颂兮也上下打量着安九郎。“养就了吾的身体,养将了汝的口舌。”
“吾的口舌可不是西域水土养将的,倒是你,远去西域多年依旧当年风范,也不知是那方水土养就的?”
他与花五郎自幼相识,他虽比五郎年长十岁,但是不比汉人常年浸淫在书籍纸卷中那般心思诡诈,和幼年的五郎相处口舌上却总难免吃亏。
回忆往昔种种,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时光如流水,那些被带走的,和如今留下的,或许都弥足珍贵。
“休要浪费尔等的口舌了,各忙各的去吧。”
花弥雅伸手提溜起花颂兮的耳朵,眉眼皆是不耐烦的看着他那张笑意不减的容颜,心里的厌烦更加深重了。
安九郎一拱手,摆摆手走了,花三娘要教训自家小弟,他对花五郎的狼狈感兴趣,却怕留下后患。
花颂兮这才小心的挣扎了一下,不满的说道:“弥雅,经年不见,你竟只想揪掉我的耳朵?”
花弥雅冷笑了一声,手下用力更重,重到少年的脸色一白。“我想揪掉的何止是你这双贱耳,你想试试别的?”
“三娘子,手下留情。区区这双贱耳还要留着听您差遣呢。”“算你识相。”
弥雅手一松,他跐溜退到安全的地方,揉了揉火烧火燎的耳朵,看着十指丹蔻但是指间柔润的双手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弥雅因何讨厌他,却庆幸他们二人自小天各一方,否则自己哪怕未死在病痛之中,只怕也要死在如此欺凌之下。
“你在腹诽些什么?”花弥雅圆润的指间聊起肩上一缕长发,眉眼疏朗的看着他。
看着那样的眼神花颂兮扬唇一笑,没有说话,琥珀似的眼眸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水一样的溢过,无声无息,眷恋浅浅。
花家三娘子,小字弥雅,清绝如柳,行动处流风回雪,浅笑间眉眼含情,于无声处,不知打破了多少池春水,世人皆爱她清秀容颜,而他独爱她不轻易示人的刻薄与那刻薄下的三分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