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3:远征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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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苦难野人山(4)

在这个部落里,段生馗还看到很多用人体骨头做成的背包、碗碟等生活用品。酋长说这些东西都是和三个水瓢一起制成的。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都是用远征军的尸骨做成的。这个母系氏族的部落,那个时候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不得而知。而缅北野人山有多少这样的部落,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更不得而知。

夜晚,段生馗和老杨拿出背来的白酒,故意劝他们喝酒,他们一劝就喝,大口大口地喝着,最后全都醉倒在了火塘边。段生奎和老杨趁着夜色,偷偷跑走了。

现在,段生馗几乎每年都会从腾冲走进野人山中,搜寻远征军的遗物。中国民间有很多这样的人,在以各种方式纪念抗战烈士。

缅甸的雨季是每年的5月至10月,长达半年时间。

雨季让野人山本来就很狭窄逼仄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异常难行,甚至有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道路,只能边披荆斩棘,边摸索前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湿漉漉的连绵不绝的雨水,让热带、亚热带丛林中的各种毒虫异常活跃。它们在湿漉漉的雨水中迅速成长,硕大滚圆,发育繁衍,它们的体内急需营养,任何一种从眼前走过的高蛋白食物,它们都不会放过。蚂蟥、蜈蚣、蜘蛛、毒蝎、毒蛇……它们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它们潜藏在阔大的树叶后面,悄无声息,一遇到食物走近,就浩浩荡荡地杀奔而来,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蚂蟥钻进了人的身体里,人却无知无觉,等到发现的时候,蚂蟥的身体已经钻入了一半;蜈蚣钻进人的衣服里,照样无声无息,等到发现的时候,毒液已经注入了人的身体里;巨大的蜘蛛有网球那么大,巨大的毒蝎黑油铮亮,巨大的蟒蛇可以缠着人的身体将人卷走……

缅北野人山,直到今天这里还是世界上最艰险的地区之一。

龙英所在的新22师,走的是几条回国路线中最艰巨、最漫长的一条。而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条道路前方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这条道路的起点是车辆能够通行的道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条最简便易行的道路,所以第5军军部的车辆载着所有人员,包括1500名伤员,在懵懵懂懂中进入了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从来没有一支队伍走进过,肯定也不会有一张能够指引路径的地图。而且,人迹罕至的缅北野人山也从来就没有路径,一头扎进野人山的远征军们,只能依靠指北针和太阳来辨别方向。然而,指北针不是人人都有,太阳也不是天天都有。远征军老兵说,走进缅北森林里,树木遮天蔽日,阳光无法穿透缠绕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树冠,森林里的白天也如同黑夜,很多零散的队伍,因为不辨方向,而在森林里走失了。

新22师的前面,就是第5军军部。这支撤退部队的最高长官是杜聿明。新22师为第5军断后,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96师一部在前开路。而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200师,还远在腊戍以北。

新38师,在阻击日军完成了掩护任务后,就沿着野人山南麓,掉头向西。他们没有走进野人山。

第5军的汽车行驶到了一个名叫莫的林的地方时,前方就再没有路了,所有人都从汽车上跳下来。为了不把物资留给日军,远征军把一路带来的汽车和大炮堆放在一起,浇上汽油点燃了。火光熊熊,燃烧了一个晚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夹杂着钢管的爆裂声,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让人心悸。

天亮后,第5军所有人,包括杜聿明都徒步进入黑暗的丛林中,在树林之间觅路前行。1500名伤员留在原地。

这一天是1942年5月15日。

事实上,在那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中,带着1500名伤员穿越缅北野人山,是非常不现实的。

留下的,意味着死亡;而离开的,也面临着死亡。

96师师长余韶以后写了一篇名为《挫辱而归的第一次远征》的文章,详细写到了远征军留下伤病员后在野人山行进的那些经历:

15日,八时出发,进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线黄土外,余皆草木。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连狗都钻不进去。行未数里,忽闻群猿哀鸣,甚为凄惨。它们都在树上攀缘跳跃,尖脸、长脚、黑毛,身长约二尺许,不下千头。

5月16至18日,均于森林中行军,仍是满目青苍,遮蔽天日,群猿啼鸣,闻之异常刺耳。蚂蟥甚多,草间树梢皆是,人人身上多处被咬,伤口流血。挨近草木坐立,数分钟后,身上蚂蟥已百十条矣。幸而在空广无落叶的干土地面上,蚂蟥不来,否则是无法露营的。

这是远征军刚刚走进野人山的情景,已经让人闻之心惊。而更艰巨的、更危难的场景还没有出现。

远征军,一步一血,一步一血地走上回国之路。

5月21日,就在第5军的先头部队离开莫的林六天后,日军的先头部队赶到了。留在莫的林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失去了战斗能力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因为不愿意被日军俘虏,就挤坐在一起,让还能动的战友浇上汽油,引火自焚。

1500名不愿意跟随大部队,担心拖累大部队的远征军伤兵,在这天的凌晨一起慨然赴死。

当天晚上,后续部队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杜聿明,杜聿明悲伤不能自已,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帐篷,面对着莫的林方向,俯首默哀,沉默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面对星空朗朗起誓:“光亭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光亭,是杜聿明的字。

说到远征军,就不能不说到一个叫作史迪威的美国人。

史迪威当时担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兼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他当时也在缅甸指挥中国远征军作战。缅甸战役打了两个月,史迪威就与杜聿明争吵了两个月。他们的战术思想完全相左,每一城一地的攻打与放弃,都会让他们争执不下。政出多门,战机延误,这也是后世的人们认为第一次入缅作战的失败原因之一。

但是,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史迪威是一名真正的军人,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当缅甸战役失败后,罗斯福派遣了一架飞机准备接史迪威离开险象环生的缅甸,前往风平浪静的印度。但是史迪威拒绝了,他认为一名真正的军官,在危急时刻,就应该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后来,这名年已花甲的老头,硬是依靠着一根拐杖,率领一支小分队徒步走向缅北丛林,进入了印度。到达印度的时候,身边只有十个人。

这个强悍的老头后来在印度组织了同样强悍的中国驻印军,然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丛林痛殴日军多个师团,替老头报了一箭之仇,更替死难的远征军战友报了一箭之仇。

史迪威和蒋介石也有矛盾。他们的矛盾也伴随着缅甸作战的始终。

在1942年5月这个雨季来临的季节里,史迪威下令中国远征军放弃缅甸,向印度撤退。这是为了减少更大的牺牲。

但是,蒋介石坚决反对中国远征军撤入印度。他对史迪威未经请示擅作主张大为不满,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擅自令我华军赴印度而彼且离开队伍,先自赴印,并无一电请示。此种军人,殊非预想所及。然此乃余考察无能与信人太过之罪,而于人何咎!”几天后,蒋介石又让驻华军事代表团团长马格鲁德转告史迪威:“中国军队无退入印度之意。”然而,这封电报史迪威是否收到,不得而知。缅甸丛林,山大林深,也许史迪威根本就没有收到。比如第5军,在第5军进入野人山后不久,就因为天气潮湿,电量很快用完,第5军与重庆方面失去了联系。

龙英所在的新22师奉命断后,他们每天都要与追上来的日军激战多次,那个时候,远征军都把追赶的日军前哨部队叫作斥候。斥候是一个文言词语,是古代对尖刀部队的称呼,起源于汉代。

新22师交替掩护着向后撤离,有几次,日军的前哨部队将新22师的断后部队包围了,而新22师的断后部队就像一只浑身淌血的猛兽,扑上去与日军撕咬,撕下日军一块肉后,日军就仓皇逃窜。新22师舔掉身上的血迹,回头追赶已经走远的第5军军部。

队伍在森林里向前行走,既要留意第5军行军后留下的踪迹,又要留意身后突然出现的日军斥候部队。在白天,借助着森林里微弱的天光,远征军能够看到远远的大树后,披着兽皮的野人在向他们窥视,他们还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声音特别刺耳。而等到远征军走近了,他们就像猴子一样攀着树枝逃走,很快地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而到了夜晚,森林里的各种猛兽全都出来了,它们潜伏在黑暗中,盯着这群疲惫不堪躺倒在地的士兵,士兵们能够望见猛兽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发着瘆人的黄光。各种野兽的叫声在森林里回荡,在山谷间轰鸣。有掉队的战士,就被猛兽吞噬了,森林里传来猛兽争夺食物的厮打声和追逐声。

除了这些看得见的威胁,还有看不见的威胁。被雨水喂肥的蚂蟥,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它们看到走过的远征军士兵,就纷纷爬上去,向裤管、脖颈、袖筒里拼命地钻,而等到战士们发现它们的时候,身上往往已有了几十条蚂蟥,蚂蟥一半的身体钻入了体内,一半圆滚滚的身体还露在外面。而夜晚宿营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毒虫爬进战士的衣服里。有人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战友已经成为一具骷髅,那些毒虫在夜里将他的身体蚕食殆尽。

夜晚,远征军遇到的威胁,除了这些猛兽,除了这些毒虫外,还有野人。

新22师有八名女兵,宿营的时候,八名女兵睡在一起。有一天,森林里出现了两名野人,他们跟踪了女兵三天。大家也开始留意这两个野人。第三天晚上,女兵们刚刚躺下来,男兵还没有来得及布好岗哨,突然听见近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女兵们全都爬起来,看到两名野人就近在眼前。女兵们拿起枪支,对着两个野人一阵扫射,野人飞快地逃进了浓密的森林里。

夜晚又湿又冷,难以忍耐。缅北野人山白天的气温都能把鸡蛋煮熟,而夜晚则就降到了冰点。一名女兵自告奋勇说她去找点柴火生火取暖,大家答应了。然而女兵走出没有几分钟,就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到声音的所有人都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却只看到黑暗无边,万籁无声,树林萧瑟,如鬼如魅。

所有人都去寻找,他们打着火把,嘶声叫喊着,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森林里跌跌撞撞,然而,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天亮后,寻找的人终于看到了那名女兵,她用一根枯藤上吊自尽了。她全身赤裸,下身是凝固的血液,乳头也被咬掉了。她在自尽以前,遭受了最残忍的蹂躏。

看到这一幕的每个士兵都哭泣了,他们悲愤填膺,对着树林疯狂地扫射,枯枝败叶纷纷落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新22师所有的幸存老兵,都能记得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新22师的八名女兵,最终没有一个人走出野人山。残酷的森林夺走了她们的性命。她们美丽的生命像鲜花一样刚刚绽放,却又突然枯萎。半个世纪后,当段生馗走进一个野人部落时,看到那三个用女兵头盖骨做成的水瓢,泪如雨下。这三个女人的头盖骨,是不是就是这八名女兵中的三个?也许是,也许不是。

第5军军部和断后的新22师,一共有多少女兵,没有记载。但是走出野人山的,只有刘桂英一个女兵。

刘桂英当时在第5军护士班,全班只有五个人,她的年龄最小,她眼看着四个姐姐先后离去。一个被恶狼叼走了,一个身染重疾不愿拖累大家而跳崖了,一个掉队后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同样因为疾病不愿拖累大家而滑落山坡死亡。

刘桂英后来回忆说,她和男朋友在追赶队伍的途中,看到路边的棚子里躺满了死尸,因为找不到棚子住,他们就把那些死尸往旁边挪一挪,睡在死尸旁边。很多死尸上面都爬满了一寸多长的蛆,再加上蚂蚁咬啮,蚂蟥吸血,大雨冲洗,几小时之内死尸就会变成恐怖的白骨。手指的骨头和脚趾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头骨是圆的,风一吹就和身体分了家,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一路上白骨累累,有这么多白骨指引方向,他们反而不会迷路。就这样,他们俩凭着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着,沿着累累白骨指示的方向从夏天走到了秋天,最后走出了野人山。

几年前,我是在一份安徽的报纸上看到刘桂英走出缅北野人山的经历的。这篇报道让我异常震撼。我简直无法想象,走出了缅北野人山的将士们,他们当初面对着一种怎样的绝境。

每一个走出野人山的将士,都有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龙英说,走进野人山没有几天,食物就吃完了。没有了食物,战士们只能挖野菜吃,找野果吃。

然而,热带森林和中国境内的森林不一样,野人山也与中国境内的山峰不一样。尽管第5军将士的文化水平在中国军队中算比较高的,很多人入伍前已经上过了中学,但是他们仍然无法辨别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植物有毒。缅北野人山中的很多植物,很多野草、野花、野果,是远征军士兵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有的战士误食了野果,浑身浮肿,倒在了地上,可是身边的战士又不知道如何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过几分钟后,他停止了呼吸;再过几分钟后,他的身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又过几分钟后,他变成了一具骷髅。

有的野菜看起来青翠碧绿,鲜嫩欲滴,但是吃一口后就会嗓子火辣,发不出声音,他眼看着几米外走过的同伴,也无法呼救。后来的战友走来了,看到他倒在地上无力地扭曲着,身上爬满了拼命吸血的蚂蟥。战友们还没有来得及扶起他,他已经浑身鲜血,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