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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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唐人传奇(1)

小说发展到唐代,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唐人称小说为“传奇”。唐传奇的兴起和发展,首先是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它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给传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使它由单纯的谈神说鬼向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发展。同时,一大批文人主动参与传奇的创作也是重要原因。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

题解:

《南柯太守传》是唐人传奇的名篇之一,这篇小说叙述游侠之士淳于棼醉后被邀入“槐安国”,招为驸马,出任南柯太守,守郡二十年,后经历种种祸福,最后被遣返故乡,他又突然从梦中醒来,所谓“槐安国”者,实乃庭中大槐树穴的一个大蚁巢而已。本小说的命意与沈既济《枕中记》所述“黄粱美梦”正同。所谓荣耀富贵不过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罢了,表达了一种讽世精神。

作者信息:

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今属甘肃)人。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①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③,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④。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

南柯一梦

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⑤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⑥,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⑦,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⑧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心中藏之⑨,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⑩。”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吾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落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勒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

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彗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惊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时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

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注释】

① 淮南军:淮南节度使统辖的军队。

② 广陵郡:今扬州。

③ 四牡:驾车之四马。

④ 郛郭:外城曰“郛”,内城曰“郭”。

⑤ 辟易:退避易地。

⑥ 羔雁币帛:礼聘之物。

⑦ 上巳日: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古时为修禊的日子。

⑧ 石延:人名,西域人。

⑨ “中心藏之”句:语自《诗经·小雅·隰桑》。

⑩ 相者:即傧相。

冯翊:郡名,在长安西,与长安的扶风、京兆合称三辅。

步障:古代贵族出行时所设屏蔽风寒尘土的行幕。

师徒:士卒。

委曲:曲屈。

余子:封建社会中,凡长子称嫡,其余皆为“余子”,引申为无足轻重之意。

覆:《易经·鼎卦》:“鼎折足,覆公”。今作不能胜任之意。

棨户:棨戟,王公贵人前驱的仪仗。平时列于户内,故称“棨户”。

台辅:宰相。

发引:挽住灵车的索车谓之“引”,故灵车启行称“发引”。

查枿:大树下丛生的细枝,或称砍伐所余的五枝断干。

空圬:圬,当作圩,空而窪陷之状。

嵌窞:当作“坎窞”,空貌。

宿契:旧约。

著生:著,追求生时荣耀。

李肇:与作者同时代人,著有《唐国史补》。

延伸阅读:

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的《南柯记》就是在《南柯太守传》的基础上加工创作的。借蚁穴世界的寓言,表达从儒家仁政出发的政治理想。

《南柯太守传》命意与沈既济《枕中记》略同,两篇小说虽带有某种奇异色彩,但中心隐含现实的人生思考,尤反映出由于时代变化和佛道的思想影响,中唐文人那种沮丧迷惘的心理和逃离现实的愿望。不仅为了传述异闻,《枕中记》写卢生梦醒之后说:“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可为参看。

编后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