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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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拒缠小脚充男儿(2)

我男人叫我爸“爹爹”,叫我妈“姆妈”,算是蛮尊重的称呼。而爸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也蛮宝贝男孩子的,他也很老实,就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我们结婚以后,家里又多养一头牛,他一早起来铡牛草、畚牛粪,我们娘俩烧早饭,吃完我爸和男人都去种地。那时光种那十亩地也养不活全家的,我男人常撑一条小船到湖里捉鱼,他白天要到田里干活,所以晚上去捉鱼,总是一只手握桨一只手拿灯。运气好时可捉到四五十斤鱼,不好时也有二三十斤,大鱼小鱼都有。那时一条六斤的黑鱼,一斤就能换五斤米,有时候还捞螺蛳,抓到鳖就更开心了,可以换一个洋钿了。人家要的话会来我家买,或者我们拿到镇上去卖,做得好还是养得活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结婚后一年多,大女儿就出生了,那是1937年五六月份的时候,却热得不得了。我是第一次养小孩,肚子痛得没办法,好在那时妈还在世,她有经验,叫我平躺在床上,再叫我男人去烧开水。她陪在我身边,没过多长时间小孩就出来了。她抱起小孩,脐带还连在我身上,男人把开水倒在一个很大的铅脚桶里,妈在开水里泡一泡剪刀,就当是消毒过了,用剪刀剪断脐带,把小孩身上的羊水洗干净,再把脐带盘在肚脐眼上面,最后把草木灰敷在上面,用白麻手帕一扎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炎了。小孩的胳肢窝、脖子也要撒点草木灰,要弄得干爽一点。小孩子体质弱,不能让他湿漉漉的,不然着凉了就容易生病。乡下把刚生的小孩都叫小猪猡,女儿满月那天,要放在大提桶里洗得干干净净的,土话叫“推个小猪猡”,说那天洗得干干净净,以后才会长得又白又大。这种老办法还是蛮灵的,就是乡下的赤脚医生接生,有时也没老人灵。大女儿很乖巧的,生她的时候没让我吃什么苦头,长大了也很懂事。我总共生了七个小孩,三个女儿四个儿子,只有生第一个时有我妈在边上照顾,大儿子和小儿子请过产婆帮忙,但请产婆毕竟要给钱的,家里头穷,拿不出多少钱,后来生其他的小孩,都只有男人在旁边帮着烧水、剪脐带,现在说起来还觉得蛮难过的。

大概大女儿一岁的时候,东洋人打到我们这里。那时很多人都逃了,可我们家什么东西都在这里,也就没有逃。东洋人来了很多,一个部队接一个部队,他们的衣服也蛮破的,他们经常手里拿着竹子做的条子,笑着说“米西米西”。他们看不上老太婆,而看到年轻的女孩就要强奸她。村里有一个媳妇在干活,被东洋人看到,就被拉到江边强奸了。这个女人家里有公公和男人,村里人都不对他们说出这件事,因为瞒着她家里人会让她好过一点。其实这种事情还是很多的。哪家人的狗乱叫,东洋人会一枪把狗打死,而狗的主人也没办法,反要拱手说:“谢谢侬,谢谢侬,东洋先生好,东洋先生真好!”老百姓要活命,不敢反抗的,只能求饶,不然东洋人要打的呀,我们都吓死了。还好我们村的人没被打死,而隔壁村一个小脚老太婆,正在灶头上烧黄豆吃,东洋人来要,她不肯给,结果半夜里就把她拖走,后来被一枪戳死了,鲜血淋漓的,多作孽啊。东洋人的头头还经常要开会,教育这个教育那个的,下面的人很坏的,看到狗要打死,看到鸡要捉来吃。当时我们每天盼着东洋人早点走掉。

我二十五岁时,我妈只有四十七岁,却被一头牛撞死。她就像平常一样走路过去,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牛就冲过来了,因为她脚小也跑不动,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过世了,蛮作孽的。我二十八岁那年,我记得很牢,那天是八月初八,爹将要五十三岁,他摇船把稻子运到碾米的地方去,结果却跌进湖里淹死了。两位老人都不是很长寿,蛮作孽的。娘算横死,要给她请和尚做道场。爹过世时,一个姨娘还对我男人说:“你爹是枉死的,要给他睡好棺材的。”所以要给他买一个实木棺材,棺材上的四个角还各有一个铜圈,是一个长辈帮忙用十几斗米换的。那时还多亏我男人,两个丧事都靠他跑前跑后去办。如果没有他,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种突然的变化。办好丧事已是十月廿八,稻子还没收上来,而我家已经没有米吃了。男人只好把家里养的鸡挑去贱卖,我们这才活下来。

刚解放的时候,解放军是乘着渔船来的,头上还扎着草圈,人非常多,船都碰在一起。我去拔牙齿,看到他们在买香烟,解放军要店主不要怕,该多少钱就说多少钱。先搞土地改革,解放前那些地主有的坏有的好,那时要斗坏的地主。我们以前的东家算作地主,他家里的东西、田地全都被没收了。说起来我们那个东家也是苦命的,一次强盗来,打死他们家的老太太,他们两兄弟当家,应该没有分家。而弟兄俩后来又哈白粉吃洋烟吸食毒品。,很快就把家产都败光了,原来大概有三百亩地,后来就剩下借给我们家的十亩地了。老婆也被他们卖掉,阿哥原来有大小两个老婆,后来大老婆被卖掉。小老婆给了别人家,阿弟的老婆也被卖掉了。卖了老婆得了钱,他们又买药粉吃,所以那些女人出了这个家门,还算交好运了,总算远离这两个败家子。虽然他们名分上还是地主,却是苦恼苦恼: 指苦命,命运不济、坎坷,奉贤土话直译。地主,基本都破产了,田也不多了,也就不要斗争了。

那时我们村定了十三家地主,大部分地主都被斗得蛮惨的。记得有一个地主叫吴小娣,他们逃到北京,男的没回来,女的回来了,就被绑起来,被斗得蛮厉害的,她痛得直叫:“同志啊,对不起,我痛得受不了啊!”他们如果不老实,斗得还要更厉害。有一个女地主,被人家揪住拔头发,她受不了,就剃个光头,他们看她头发没了,就揪她的耳朵。他们说她不老实,所以要狠狠斗,可我们也不知道她怎么不老实。他们地主都要站在台上,我们是贫农,就和贫农在一起,但那时也没杀那些地主。

土地改革以后,我们从泰日镇迁到青村镇吴家村。我家有五口人,我们夫妻加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到十三亩七分地,发土地证时,三儿子刚养出来,因为在前一年的九月查人查地的,他生出来时土地已分好,所以就没有他的份了。地分给我们了,我们就管自己种地,别的也不管的。总算有地种了,日子虽然苦一点,但确实有农民翻身做主人的感觉。男人还去捉鱼,捉到一条十一斤的大黑鱼的话,差不多可以换五十五斤米,换了米回来,再加点野菜,可以吃好多日子。

后来搞合作社,又并成人民公社,我男人当上大队副队长,管管队上的生产,他在大队里开会,有时要开到晚上11点。1958年又搞公社大食堂,好多人一起吃大灶,还经常开大会。那时每个人每年分四百八十斤粮食,不管大人、小孩都是一样的,刚开始搞大食堂时,大家的口粮都放在食堂里一起吃,各家各户都不许开小灶。大队还派人到每家每户去搜查,藏有粮食的都被搜出交公。一开始食堂吃得还可以,后来越吃越差,说起来蛮苦的,每顿都吃香瓜粥、香瓜饭,香瓜皮也没刨掉,籽也没有弄干净,直接扔在里面煮,有时还吃到香瓜的老青皮。那时小儿子刚养出来,老是吃香瓜粥把肚子都吃坏了,而家里也没什么可以调剂肠胃的东西。幸好我把三斤糯米放在一个缸子里埋在土里,那时没被搜到,实在吃不消的时候,就偷偷去捞一把糯米煮些粥给小孩吃,这样才不至于生什么大病。粮食改革以后很苦的,土话说:“青糠蚂蚁饭,不吃肚皮饿,吃吃真难过。”冬天到春天特别困难,当时谷子都捡不到的,就剥些圆豆板合麦籼吃,到地里去挖点青麦,舂好晒干以后,放锅里炒焦,再用小磨磨点麦籼,吃起来喉咙很痛,吃了十勺就吃不消了。听说那些地种得多的农民,原来家里粮食就多,那时把米装在麻袋里,然后塞进墙上的暗洞里,再吊个竹篮罩着,搜查的时候没被抄到,所以后来他们就有米饭吃。那时我真羡慕人家啊,不过那也是他们命里就有的,谁都没有办法的,但不管怎样,我们就只吃香瓜粥也熬过来了。

几年以后,大概是1964年或者1965年,大儿子高中毕业,满十八岁了。大儿子很聪明的,学校的老师很喜欢他,常常会让他上去回答问题。后来不知不觉就心野了,他开始出去和人家赌博,被我知道以后打了他一顿,还难过得哭了半天。他看我这么难过,以后就不去赌博了。高中毕业时学校的老师劝他去考大学,可他说就算大学毕业还是要下乡种田的,当时我们西吴村、朱店村都有从上海市区来插队的大学生,来的时候衣服鲜亮,和我们一起下地种田,割稻子时镰刀都用不来,还割伤自己的脚脖子。他也没问过我,就去大队报名当兵了,直到大队派人来问我是不是同意他去当兵,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说同意的,过几天大队通知他去参军,他坐上大队的车子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当了十一二年兵,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就住几天,看望一下亲戚,70年代回来结婚,也只住几天,就又去部队了。

就在那段时间,两个女儿和二儿子也都结婚了。大女儿嫁给一个上海来的知青,结婚以后搬到镇上去住。二女儿嫁给隔壁村的一个青年,也搬走了。他们住的房子都是男方盖的,也不用我管,以后见面时间也很少。二儿子没念完中学,就去干活挣钱了,平常就在窑厂里搬砖头,他后来在窑厂认识一个小姑娘,她是老党员的女儿。二儿子很老实,结婚以后对老婆特别好。结婚的房子也是他自己盖的,自己买点水泥、木头和砖头就盖起来了。大女儿最贴心,什么事情都事先帮我想到,可惜死得早,1993年就生病走掉了。

现在我已经九十二岁了,大儿子、二儿子还有大女儿都比我先走,我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知足了,现在最高兴的就是看到孙子、孙女挺好的,曾孙一辈的小孩子来看我就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