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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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于无声处(3)

我们所采访的老年妇女,大部分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经验,而采取聊家常的方式就容易打开话题。成功的访谈不可能是口述者的独角戏,采访者的引导包括讲别人的故事给她听,包括与她谈些未必会写入文本的寒暄,总之,始终要使口述者感觉不到压力,使她觉得是在与晚辈聊家常,这才是访谈的最佳状态。

学生独立采访时,最初交来的录音往往听不到采访者的声音,或者提问题也充满学生腔,而口述者讲着讲着就会出现较长时间的冷场,这就是所谓的谈不起来。一位男生负责采访自己的祖母,那是一位曾在日本纱厂工作过的老太太。由于他们关系特殊,所以第一次采访让他自己去。然而,第一个录音文件让人吃惊,从头到尾几乎只听到奶奶一个人在讲自己的履历,而且声音颤抖紧张。这是因为培训时这位学生没有到场,也许他以为录音只能呈现口述者的声音。

培训时我也曾交代几个常见的原则,如提问必须是开放式的,少提答案为是或否的问题;访谈的节奏应该是闲适的,只有让口述者非常放松,才可能谈出有价值的事情;绝对不能幻想一次搞定,但每一次采访一定要设法使她深入;偏离主题时,采访者当然应该将她拉回来,但需要找到适当的机会,等等。但在实践中,年轻的采访者不免带有学生腔,很难准确地运用这些技巧。我意识到,关键不在于技巧,而在于采访者没有放低身段。大部分口述者文化程度不高,而采访者都受过高等教育,如果将研究的意识带入现场,不免有些故作严肃。

3. 追问细节

口述史最令人着迷的便是那些文献从不会记载的历史细节,但没有经验的整理者往往会将访谈写成个人履历书,虽详尽地记载哪年在某厂做某事,但那个厂究竟是怎么样的,却语焉不详了,她同时代人的音容笑貌也看不到了。因此,每次访谈前我总会强调“追问细节”。口述史不是个人履历书,我们要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社会,讲述她与社会上各色人等的互动故事。

杨女士是我们找到的唯一曾在外国人家中工作过的女工。第一次采访我带一位学生去,讲了两小时,只讲完她的家世及做童工的经历,那天我才知道她曾在多家俄罗斯、波兰侨民家中做过家政,她非常健谈,又和我相当亲密,是一个难得的最佳采访对象。由于本项目强调培养学生独立工作的能力,第二次只让学生自己去,然而交来的第二次录音及文本完全成了个人履历书,只记载她几岁到犹太人家做家政,哪年到白俄人家做,等等。我非常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采访对象,以后又先后去了三次,每次长谈都收获甚丰。通过杨女士的讲述,我才知道许多白俄人直到1960年才离开上海,她说: 因为他们都是长辈,我也不方便叫他们名字,就叫Master或Madam,叫老太太的哥哥brother,他们就叫我俄式名字捷妮娅。塔妮娅伸着大拇指说:“妮克洛芙脾气那么坏,你能给她干那么久,一定是很耐心很善良的人。”我做事守规矩,所以他们很信任我,他们家明显比约西卡家有钱,一叠叠五元的人民币就放在桌上,也从来不锁。他们常说:“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那家人也非常好,我也常带两个女儿去他家玩,塔妮娅最欢喜我的大女儿咪咪,每次都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每天面包房送面包来,老太太总是把吃剩的面包扔掉,再把新鲜的面包分给我,说:“带回去给咪咪和丽丽吃。”有时她会把一瓶油或一袋奶粉塞进我包里。当时正值困难时期,很多人家粮不够吃,只能煮菜粥吃,我们家虽有这么多小孩,但孩子们都没吃什么苦。

所谓细节包括人们之间的称呼,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妇女工作的环境,等等,一个合格的采访者首先要有充分的好奇心,还要有一定的想象现场的感性能力,这样才会追问细节。

4. 案头工作与访谈结合

诸多口述史的著作都强调这一点,而在本人的经验中,深感案头工作对访谈的成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首先,采访者必须对口述者及其时代有一定的了解。要了解口述者本人可以向介绍人或其家属打听,但在事前其实很难在这方面做好功课,而了解她所处的时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我们总强调采访者要有现场感,但现场感从哪来?比如要了解民国的女性,起码应该读过张爱玲、苏青的小说;要了解老上海,起码应该读过一些上海史的著作,哪怕它是通俗性的;而读一些他人做的口述史,也会对那个时代产生感性的认识。如果采访者没有对历史的好奇心,没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即使他很认真,也很难做好采访。

其次,在第二次采访之前,必须整理好上一次的文稿。学生们的困惑是: 我提不出问题。通常第一次采访已基本摸清采访对象的身世与履历,第二次采访以后就必须深入了,而深入要靠采访者的引导,通常在仔细重听录音并整理文本之后,你会发现有无数可深入的线索,然后才能找到有价值的问题。没有经验的采访者往往未整理前一次的文本,便漫无目的地前去第二次,其中当然也存在责任心的问题。

案头的文献调查与文本整理,往往可在下一次采访时引出新的话题,达到化琐语为珍贵历史证言的目的。采访之后,我都会上网搜一搜口述者提到的人名、地名或事件,一方面印证口述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也为下一次采访作准备。如果找到一些图片,让口述者一起看这些图片和资料,往往会有新的收获。潘女士的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并有一个家族企业。第一次采访后,我在网上找到她家企业的股票,又找到她父亲的有关资料,第二次谈起来就更有话说了。向女士的父亲是教师,我在网上找到她父亲写的诗及学生写的回忆文章,我们念给她听,自然便使谈话深入。至于那些家世普通的女性,可以查找她所提到的地名,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让她看一些当时的照片,也可使口述者兴奋起来。

当然,发现问题也需要一定的专业素养,经过历史学的训练,对许多细节才会更敏感,这也就是需要专业历史学者从事口述史的根本原因。

再次,从访谈前直到定稿,案头的文献核对是经常性的。

由于我们采访的大部分口述者文化不高,她能说出这个地名,但写不出,这时就有赖于整理者对文献的查找。如叶女士提到上海早期的火葬场,她用方言说却写不出,后在有关的上海社会史著作中慢慢翻才找到。老人常会提到上海的老路名,如果不去认真核对也会记错。如杨女士用方言说shenmuyuan路,采访者想当然地记为神母园路,其实当时她说过现在叫瑞金路,只要查一下上海新旧路名对照表就知道应记为圣母院路。很遗憾,有的采访者往往不肯翻书或检索。

口述中常出现专有名词或人物,如查阅结果放不进正文,可加脚注进行解释,以帮助读者了解其时代背景。如士林布、拿摩温等所谓来自老上海洋泾浜英文的词汇,上海的老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后代则未必知道;又如1950年大轰炸、“下关事件”等,也需要加注解释。

由于采访对象年事已高,或由于其他原因常令记忆有所偏差,凡提到具体的人与事,皆应与文献资料核对,以印证或纠正口述者的记忆。如向女士谈到,1946年“沈钧儒等七君子到南京去请愿,我们也组织去送行”。从时间上说,她应指1946年6月23日上海代表到南京请愿被打的“下关事件”,但查阅文献发现,代表有十一名,其中并无沈钧儒。很明显,她把1936沈钧儒等“七君子”被捕的事件与“下关事件”混淆了。又如一位男生采访其祖母,口述者说她原在日资的同兴二厂工作,从国棉九厂退休。而据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纺织工业志·日资八大系统在沪经营史略》称,同兴二厂解放后改为国棉十厂,而国棉九厂的前身是“上海纺织株式会社”。嘱学生再问,才得知解放初的确叫国棉十厂,后因浦东又有一家国棉十厂,所以又改称国棉九厂,这才解决疑问。

采访整理者是历史学者,对口述者所讲的内容应负有审核的义务。

三、 口述史的价值

(一) 口述史对社会史、工业史及上海地方史的意义由本项目的调查来看,上海职业妇女遍及工商业、学校、医院,她们跨越两个时代,其叙述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仅能为妇女史提供史料,更为上海工业史、上海社会史提供珍贵的旁证。

关于上海英法租界的情形,杨女士说得很生动: 福煦路(今延安中路)是英法租界的交界,巡捕各管各的,如果黄包车夫犯点小事,比如在法租界闯闯红灯什么的,这边的巡捕猛吹哨子,车夫仍然猛跑,跑到马路对过的英租界,那边的巡捕就不管了。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华龙路(今雁荡路)51弄,当时属于法租界的地盘。华龙路走到底有个法国花园,门口有外国人看门,中国人也可以进去,但要买张月卡,而且女的穿旗袍、男的穿长衫或西装才能进去,我们穷人是不能进去的。

上海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而近年史学与文学更把上海描述成小资的乐园。然而,上海既有“上只角”,也有大片的“下只角”。杨女士说: 弄堂里的人家穷到什么程度呢?不但没有钱送终,而且连死人的衣服都要的。当时小孩死掉既不土葬也不火葬,只是给他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再用席子包一下,就扔在弄堂口的垃圾桶旁边。第二天早晨,席子往往被人打开,尸身上的衣服也被剥光拿走了。有一个小姑娘病死时十四五岁了,家里人当然很伤心,给她穿上干净衣服,再用席子包好放在垃圾桶旁,第二天早上,我亲眼看到衣服还是被人剥光了。有钱人家有人死亡,都送到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做丧事,而穷人家只能靠搞慈善的收尸。在跑马厅一带,就是现在的上海大剧院那里,原来有一个普善山庄,专收穷人尸骨,不管有没有棺材,都会来收的。如果小孩尸体碰巧被有钱的好心人看到,打个电话过去,那里的人就会来收的。收尸的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旁边挂一个又长又扁的帆布袋,把尸体放进去,再把袋子的拉链关上就带走了,收走后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家属也不会过问。

杨女士的回忆既详细描述了城市贫民的生活,也谈到上海的丧葬业,这些都值得做社会史专业的学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