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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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家和生计缘为勤(5)

一连谈了十几天,我也不开心了,把自己的失业证拿出来,说:“我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工会不让我做,我就不做了。你来跟我谈了十几天,你是有工资的,我陪着你一分钱也没有,我也要吃饭的呀。既然你是劳动局的,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呢?我有了工作,每个礼拜陪你谈一次好了。否则你再来我也不陪了,我要出去干活了。”他没办法,只好带我到劳动局去,但到大门口人家不拦我,倒把他拦下了,我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劳动局的人。劳动局的人也说不了解我,不肯给我分配工作。

姓邓的介绍我去做临时工,参加北京西路的一个劳动服务队,帮做罐头的益民四厂剪刀豆、切洋葱头,等等。他跟厂里说只能让我做一个月,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要有工作就去报到了。他利用这一个月跑到安庆去调查,找我弟弟和舅舅了解我的情况,还想叫我舅舅到上海来。我舅舅是1938年参加八路军的,那时任安庆盐业公司的党委书记,他不怕那人,也不肯到上海来。他说:“我外甥女婿还可能有点资产阶级思想,但外甥女小时候就很勤劳、很能干的,她也没文化,在政治上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后来,弟弟写信告诉我,我才知道他跑安庆去了,但一根稻草也没捞着。

我做了一年多临时工,工作很努力,年末还评到一等奖。但后来搞整顿,领导说:“邓同志说过只能让你做一个月的,因为你工作认真,我们才留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做了多久我都忘记了。你没有介绍信,现在搞整顿,就不能做下去了。你再去找姓邓的吧。”我这才知道姓邓的是怎么跟厂里说的。这时我已找不到他人了,只好又找到劳动局,请求补张介绍信,但他们怎么也不肯,说:“我给你把邓同志叫来。”

姓邓的果然来了。我问:“你跟我谈了十几天,怎么介绍我去工作还只能做一个月?”他阴阳怪气地说:“因为不了解你,所以不能介绍你去工作呀。”我手拿一把老虎钳正在夹螺丝,当时真是火了,把老虎钳“啪”的一声拍在台上,大声说:“你为啥不了解我?我是坏人,你用手铐把我铐走好了!”我一发火,他就吓跑了。当天我又吵到派出所,说:“我变可疑分子了?工作不能做,还坐不住立不牢了?”派出所的刘同志说:“姓邓的是外事处来的,说话没有水平,你不要生气。”

刘同志后来跟街道联系,要他们想办法。有次街道里开会要我发言,我说:“到外国人家里做事,工资是厂里做工的两倍,而且我俄文好,只要想做,肯定找得到人家。但我有五个孩子,他们长大了毕竟要读书、要结婚,那时可能会觉得自己母亲在外国人家里做事情不大好听。所以现在我不贪图钱,不想为少数人服务了,只想为社会服务,希望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并且最希望到自己国家的厂里出一份力。”那时在正规厂做只有九角钱一天,在街道厂做每天只赚到七角,而在外国人家里做每月能赚五六十元。街道干部对我印象蛮好的,表扬我爱国,并答应一定给我机会。

失业在家里时,我常帮男人打下手,比如消消毒或者做假牙的模型,等等。1964年,国家规定不能开私人诊所,要把我们的牙科诊所并进静安区牙防所,我也去参加商谈的。我说:“我们家有八口人,上有老下有小,小孩要读书还没有医保,光是江浚深一个人做是养不活的,我年纪还轻,做不了医生,能不能让我到牙防所做消毒或打杂的工作?”他们说:“每个私人医生都有家属的,吸收你来工作,所有的人都要来了,那不行的。”他们说即使我去工作也只能拿三十五元工资,作为补偿答应每月给我们三十元补助,我先生胆子很小,很快答应了,而且瞒着我把长乐路514号原来开诊所的房间也还给国家。然而,等我们把诊所关掉,器械全都拿进牙防所之后,所有的承诺都不算数了,我们只拿到十元补助,江浚深虽然算医生,但因为没有正规的文凭,所以只能拿六十八元。我对他说:“你不听我的,这回上当了吧!”

同年,街道安排我到康定路上的通用制药厂做外包工。药厂的工作挺干净的,在一条流水线旁有的人装药,有的人负责检验,要求很严格,每瓶药都要检验的。我在包装间工作,负责把成品药装进盒子。外包工的工资由街道发,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元,而药厂的正式工有很多福利,比如每月发两张理发票,有医保、奖金等,这些我们都没有,所以临时工都想留下来转为长工。但正式工有固定的名额,厂里并不愿意多招,忙的时候找临时工做做,可以节省成本。我工作很努力,厂里要挑几个好的留下来,也考虑过我,但后来领导对我说:“你们一起来了十几个临时工,那些女的太厉害,如果只留你,她们要吵翻天的。”我做了两年还是临时工,最后工厂要缩减开支,连临时工都不要了。

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街道有事情,我也临时去帮帮忙的。1967年,我被分配到上海十七漂染厂,在成品车间工作,主要负责把商标烫在印染好的成品布上,把布卷好,再装入塑料袋,封好口,然后才能装箱出厂。我们厂主要做外销产品,听说布匹远销到印度尼西亚。我工作仍然尽心尽力,许多工作人家不肯做我会去做,别人都走了,我跟小组长一起关窗、切断电源,所以车间主任、厂长都知道我的,每年我都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开始我也是外包工,后来才转为正式工,后来拿到本厂工人的最高工资——四十三元。

“文革”当中厂里工人下班不能马上回家,还要留下来读《毛主席语录》,早上对着毛主席像“早请示”,下班前要“晚汇报”。后来要工人都去扫盲,有书读我最开心了,何况还不用上班。一开始教室坐也坐不下,但许多人一读书就打瞌睡,宁肯去做生活,于是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两三个人。我坚持到最后,前后读了两三个学期,主要是识字,也学学算术,学到一定程度,还要背《毛主席语录》。

大儿子1970年4月2日去黑龙江插队,直到1979年4月20日才回上海,说来也巧,去了整整九年。当时回城的知识青年找工作很难,为了能让儿子顶替进厂,当年3月底我就退休了,那年我四十九岁。

我没文化,但学外语总是非常快,也讲得很好。小女儿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读俄语,最初她的发音蛮生硬的,我一个个给她纠正,后来她考全班第一。改革开放以后,小女儿要考大学,老师劝她考德语,因为德语与俄语的发音挺相像的,果然她一考就考中了。后来女儿到德国留学,又嫁给德国人,在那边开了饭店。我到德国去玩,又很快学会讲德语,家里如果来个讲俄语的客人,女婿马上就叫我去陪。大家都很惊奇: 这个中国老太怎么俄语讲这么好?

二女儿1968年到江苏海门插队。当时她奶奶还在,过了两年,她希望二女儿留下来,就做主将她嫁给农民。后来那个男人生精神病,女儿和他离婚了,1999年经妹妹介绍,她也嫁到德国去了。通过小女儿,大女儿也到德国去了,现在生活得挺好。

我现在生活得也不错,儿女对我也很孝顺。大儿子就住在隔壁小区,几乎每天都来看看我,不仅请一个小阿姨照顾我,还给我配了个带司机的车,只要说一声,他就来带我出去。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所以更珍惜现在。对于小辈,我只希望他们健健康康的。从我的经历来说,我认为: 做人不能虚伪,而要老老实实做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别人再好也不要眼红。只要自己努力,总能过上好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