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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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桃李春风满天下(2)

他和哥哥都是沪江大学政治系的,当时政治系比较清闲,课比较少,不爱读书的、混日子的都在该系,我常笑他们:“你们这些少爷都读政治系。”他姓“闾”,这个姓氏比较罕见,据说原来是复姓“闾丘”,但传到某一辈时取个单名叫“闾丘名”,可他的后代没什么文化,便认为祖上姓“闾”名“丘名”,从此他们家族就改成单姓“闾”了。不久,我们结婚了,那时我才二十岁,当时结婚都早,觉得男方不错就结婚了。

结婚后我们住在南昌路136弄42号,那栋房子有三层,公婆住在二层,三层是我们小夫妻住,一层做客堂,另外有一个厨师住在二层的亭子间,我的保姆住在三层的亭子间。南昌路180号是中心浸会堂,里面还有一个浸会神学院,很多有名的牧师都从这里毕业,当时的院长是吴建忠牧师,这个教堂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出生时受过点水礼,1944年,我在浸会堂里受了浸礼浸礼(或称圣洗圣事),为基督新教教会的传统仪式。其意义与洗礼略同,只是须全身浸在水中…那时浸会堂有一百多人,我在中信浸会堂做执事,并开始教主日学。执事的工作主要是发圣餐、收奉献,我们将奉献的袋子从一边传到另一边,收好再一起点清捐款。直到现在还有弟兄姊妹提起当时的事情,说:“倪老师一直给我好东西吃。” 我也参加了女青年会基督教女青年会(Young Wo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新教妇女的社会活动组织,简称YWCA。1855年创立于伦敦,以帮助妇女提高自身素质和适应能力,鼓励她们参与社会事务…该会有好几个部门,有的人管社会活动,主要为女教徒服务;有的人组织学习,会员每个礼拜要参加一次学习;有的人管慈善事业。我们女青年会下面有缝纫班、针织班、刺绣班、烹饪班等兴趣组织,一方面组织妇女学习及参加社会活动,另一方面也常在义卖会上展销姐妹们自己做的绣花布艺、勾织的小帽、小鞋之类,顾客也主要是教徒,筹到些钱就捐给灾区或慈善机构。当然,会员也会不时奉献一些金钱给本会作为活动经费,女青年会自有一笔基金,而且上层的管理人员是领取工资的。尽管新教并不鼓励神职人员独身,但有相当一部分女性神职人员终身未婚。当时还有男青年会,他们要比女青年会更有实力,更活跃,有些社会活动还是他们派下来的。

婚后我一直没工作,直到1947年才当了一年的代课教师。当时,我侄女的老师听说我是民立女中毕业的,正巧磐石小学的一个老师辞职,一时人手不够,就来求我帮忙。当时我根本没想过以教书为业,只是答应代代课。磐石小学在重庆南路上,学生都出身于上层家庭,很有教养,说话细声细气的,读书非常认真,对老师也很尊敬,每天早晨我到校,学生都会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课间我坐在讲台上改作业,就会有学生主动过来帮我收拾作业本。我担任五年级的班主任,那时老师都要教几门课,不仅上语文、历史、地理课,还兼做音乐老师,除音乐、体育有专门的教室之外,其他课都在这个教室上,老师没有办公室,就一直坐在教室里改作业、备课。本来校方还想让我上英文课,可我实在不想再多做了。如约代了一个学期的课,本想辞职,但校方觉得我教得好,又留我多做了一个学期。

磐石小学是天主教的教会学校,规矩很严格,教师基本是天主教徒,一般不欢迎新教的人。当时还有好几个法国嬷嬷,她们都会说中国话,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法国女人很会保养,一个个都皮肤粉嫩,她们并不负责教书,仅做些管理的工作。学生很敬重她们,行礼之外,有的学生还会亲亲她们的裙裾。每个教室的后门上有个小圆窗,嬷嬷经常从那里窥视上课的情况。教书时我喜欢讲些拓展内容,嬷嬷就跟我说:“你教书不要讲超出课本的内容。”可我不同意,认为我所讲的都是应该让孩子知道的。早上到校时,他们要念《玫瑰经》《玫瑰经》的正式题名为“圣母圣咏”,15世纪时正式颁布,为天主教徒敬礼圣母玛利亚的祷文。中世纪流行圣母敬礼,修士有每日诵念五十首圣咏之习惯,犹如一串玫瑰花,故称玫瑰经。一般教友不谙拉丁文圣咏,遂以诵五十次圣母经代替,并以串珠计数,谓之(玫瑰)念珠Beads。,念经的样子很特别,像佛教徒一样,手上带着一串珠子,念一遍经文转一颗。他们要求我也一起念,我说:“我不知道《玫瑰经》,只知道《圣经》,只能按照《圣经》的教导来祷告。”上课一直要站着,人很累,何况嬷嬷的管头管脚让我不耐烦,宗教方面也让我不太喜欢,1948年我就辞职了。

上海解放时,我们亲眼看见解放军进城,他们就睡在马路上,教会请他们进来宿营,他们都婉言推辞,让我们很感动。1950年,父亲还是中央玻璃厂的股东,在香港也有工厂,他曾把玻璃厂搬到广西桂林,又预备把家搬到香港。为此我也去过香港,当时香港看上去很落后,晚上常看见有人当街抢包,还有很多妓女就站在街灯下接生意,从整体来说根本比不上上海。当时我反对说:“这个地方不能去!”于是去香港的计划也就作罢了,全家都留在上海,只有我姑妈一家赴港,她的几个小孩都去了美国,很有成就。后来谈起这桩事,家里人半开玩笑地怪过我,都说蛮好当时就出去。

解放后父亲的成分被定为工商地主,而不是地主工商,也就是说先做商业再买地的,为此土改时没有受到冲击,1950年父亲就去世了。原来倪家花园旁边还有一块我家的祖坟,父亲就安葬在那里。以后祖坟被平,有几个墓不知用什么材料造的,怎么也挖不开,当时还用炸药炸。父亲墓前的石碑后被人挪走,搁在水沟上当作小桥,“文革”后居然被我们找到。而旧墓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挖了点土,和石碑一起安放到教堂边的大团公墓里,权作后人的一点念想。

父亲走得早,我家原有的工商业全部都停业了,原来还有个渔业保险公司,由哥哥经营,一解放也关闭了,而且将我家在上海的房地产全部交给国家。我家在杨树浦原有两条弄堂,也在那时交公,原有的工商业股份也全都不要。在大团的倪家花园交给国家,后来改成桃园,种的桃子很有名,还销到国外去呢。父母原在淮海坊租的老房子收归国有,开始妈妈、嫂嫂还住在里面,80年代以后就没人住了,房管所把它封起来,既不利用,也没有人住进去,我们也不管,那房子就一直空关着,里面还放着属于我家的许多红木家具,我们也没去处理。也就是说,解放以后我家的私房一间也没有了,巨额财产交公的好处是历次政治运动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正所谓有失必有得。

解放不久,宗教活动就停止了,外国神职人员大都回国,中国神职人员要集中学习。教会关闭以后,牧师都失业了,老牧师或靠子女接济,中青年牧师成为工人,在雕刻厂或胶木厂工作,还有的靠踏黄鱼车送货生活,虽然他们原来都是知识分子,也不能从事文化事业工作。后来许多人在镇反时被抓进去,剩下的又往往被打成“右派”。公开的宗教活动停止后,是有一些教徒举行家庭聚会,听说有的牧师甚至在家里的浴缸给教徒举行浸礼,但这样做是有风险的。

中苏友好协会会员证

解放初我就不去教会了,先在里弄做过妇女代表,从事社会工作,后来又考进中国人民保险公司的干部训练班,学习结束以后一度在保险公司负责强制保险工作,但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工作,同事之间关系也很冷漠。一次,我们出差到湖南长沙,当时正值“三反五反运动”,住地就关着所谓“老虎”,即被认为经济上有问题的人,还听到他们打人,看到那些被整的人灰头土脸的,实在可怜。我就更不愿意做经济工作了,不久便从保险公司辞职。

我们家逐渐变为教师之家,丈夫、哥哥、嫂嫂和我先后都成为老师。我先生先在经世中学任语文老师,1956年这个学校和大同中学合并,高中老师分到大同中学,初中老师分到斯盛中学,这份工作他一做三十年,直到退休前他一直担任语文学科的教研组长。

当时实在缺少老师,特别是初中老师奇缺,先生的同事和我朋友都叫我去帮忙。1955年2月寒假过后,我正式成为斯盛中学的语文老师,当时一个学年都未结束。斯盛中学旧址在现在的南浦大桥下,最初是私立学校,是由著名建筑家杨斯盛杨斯盛(1851—1908),号锦春,上海川沙人,优秀建筑设计师。于1880年创设上海近代建筑史上第一家资本主义性质的营造厂——杨瑞泰营造厂,他带出的一批高徒后来成为上海建筑行业中举足轻重的“浦东帮”。出钱兴办的,他为上海设计过许多建筑,比如外滩的数幢大楼。校园很有历史感,一棵巨大的紫藤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原来还树有杨斯盛的铜像,后来翻新时才撤走。解放后斯盛中学先改名为培人中学,不久又改称多稼中学1905年10月,杨斯盛举办私立浦东中学,1933年,杨斯盛后人在南市多稼路设私立浦东中学分校,定名为斯盛中学。1956年7月,改为公立,更名为上海市多稼中学,今为上海市市八初级中学。,如今老校舍也不复存在了。

学校位于上海的“下只角”南市区,孩子大部分出身劳动人民家庭。学校每天早上七点上早自习,一直到晚上六点才放学,教师每天得守在学校。一个年级有十四个班,每个班都有五六十人,单是改作文就累得够呛。初中的孩子本来就调皮,又派我教最难弄的初二年级,中学老师当时有“初二烂污泥”的说法,因为刚进初中的小孩胆子比较小,到初三面临中考也会比较用功,而初二的纪律就比较差了。我教的班还是最差的,走进课堂让人很吃惊,教室闹哄哄的,根本不像上课,几乎全是男生,学生也不懂礼貌,满口的江北话,我也听不懂,和解放前曾代课的教会小学大不一样,当时真是苦恼。我只好把他们留下来,一个个和他们谈话,我从来不会对学生板面孔,总是和他们讲道理,他们慢慢地接受了。现在的老师很神气的,动不动就把家长叫到学校来谈话,而我们那时只得常常去家访,学生逃课或上课捣乱了,都要和家长沟通。通过家访我才知道,他们的家庭有多么贫困,那是一片所谓“棚户区”,许多人家就住在破草棚里,有的人家连一个热水瓶也没有。家长几乎没文化,孩子生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往往对老师说:“老师你就严格管,打他骂他都没关系的。”我仍然很尊重这些学生家长,去家访有时带点小礼物,比如送一个热水瓶之类,刚开始他们挺诧异的,说:“这个老师和人家不一样嘛!” 反过来学生也开始尊重我了,慢慢地发生了改变,我上语文课时他们不吵了,但上别的课还是吵闹,我只好到课堂上盯着。当时学俄文,我也没学过,就和学生一起学,上自修课时再给他们补习俄文。

口述者与1956届毕业生合影

1956年,我进入教师进修学院中文系学习,每周两天脱产上课,就这样读了三年。我们学校并不是南市区最好的中学,当时提出“赶大同,超敬业”的口号,还以尚文中学为赶超目标,后来我们真的做到了,毕业生中考成绩很好,很多人考取大同、敬业等重点中学,后来还考上人大、清华等名牌大学。我和学生的关系很好,和许多人一直有联系,学生到现在还想着我,不时有学生订了报刊送给我看。我参加过多次校友联欢会,上次一批初中毕业五十周年的学生聚会,请我去参加,大家一起拍照,非常开心,我身上这件羽绒服就是他们送给我的。做老师是很开心的,学生很关心我,同事之间也相互尊重,我很喜欢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