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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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关角山情思(1979)(6)

有天下午我在司务室算账,副班长邱立明带着异样的面容走进去说:班长,晚上开个班务会吧!我问啥事,他说:连长对炊事班的工作提出了批评,是我的责任,开个班务会我做个检讨。小邱是个非常勤奋、非常认真、非常负责任的人,我虽然是班长,其实是挂个号,全班的工作主要是他在做,我没听说有什么问题,开什么会!我没有当即答应他,让他先去忙工作,随后再说。

我立即跑到连部,找连长问情况,连长刚刚去工地。文书李德才听了我说的意思,笑着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中午吃饭时,杜连长与往常一样,端着饭碗蹲在连部门口的土崖上边吃饭边听营广播室播放的豫剧唱段。主食是大米饭,连长把炒菜盛在大米上面混着吃,一不小心吃到了一块足有小绿豆那么大的石子。由于连长吃饭精力不集中,小石子把连长的大牙狠狠硌了一下。惜粮如命的杜连长舍不得把那口大米饭吐掉,把米粒吐到手心里拣出了小石子把米又吃了。然后到办公桌前安排文书李德才:通知炊事班邱立明,开完饭带上抬筐马上到连部来。文书小李当时不知道内情,还真的立即跑到炊事班原原本本把杜连长的指示传达了一遍。邱立明不敢怠慢,立即找了一个经常抬煤用的抬杠、抬筐,叫上一个炊事员跑步赶到连部。杜连长看见提着筐子的邱立明进来他自己也笑了,邱立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长捏住桌子上的小石子,笑着说:小邱,这是我中午从米饭中吃出来的,你到各班看看他们吃出来还有多少,有了不要扔,抬回去当砖头用!邱立明无地自容,当即给连长表态:再发现类似情况你撤我的职。

高原铁道兵吃的大米全部是国标一类米,简称标一米,节假日还供应一部分精米、糯米,正常情况下都分拣得很干净,很少有带糠的米粒或沙石等杂质。正是由于大米纯度高,平时在大米下锅之前只简单翻两下看看,很少认真检查。那天的情况虽然是意外,但它反映出炊事班工作的漏洞。按照小邱的要求,当天晚上召开班务会,他主动向全班同志做了检讨,本应由我承担的责任,邱立明引咎自责。在讨论改正措施时,邱立明提出实行“岗位责任制”的意见,把炊事班每项工作和做饭、炒菜的每道环节都明确目标和责任。

杜金亭连长仅读过两年书,没有多少文化,他为人实在,工作认真,对待战士像亲兄弟一样。平时虽然对工作要求很严,由于他能以身作则,重言传更重身教,很少批评人,战士们都很敬畏他。施工上的事、行政管理方面的事他能讲得头头是道,生活中却不善谈,偶尔也开个小玩笑,幽默性语言不多,这次的小小幽默给我提了个醒,给炊事班上了一课,对全连也产生了影响。

要离开连队之前,我要去给钟指导员告个别。3连这几年进步大,有成绩,他这个掌舵人是第一功。我入伍四年多他对我关心最多,帮助最多,批评也最多。几年来,他抓连队建设表现出了很好的思想素质、很强的领导能力,我从内心里佩服他、敬重他,遇事如果不向他请示汇报,我就没有招儿、没有法儿,就缺乏信心。

指导员叫钟传兴,解放战争刚刚开始的那一年他出生于四川简阳农村(后划归成都市龙泉驿区)。家里兄妹七个中他是老大,初中毕业后父亲希望他能回家帮助干些农活减轻点劳动压力,不甘于寂寞的他于1964年底随着全县一千五百名热血青年穿上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成昆铁路大干快上的工地。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能睡着觉,钟传兴和战士们都拼命干,连夜干,早日修通成昆线。成昆线在通车之际,毛主席又发出了“三线建设要抓紧”的最新指示,中央领导对襄渝铁路的建设要求更急。在成昆铁路通车典礼声中,被提拔为干部的钟传兴,新提干部新形象,襄渝线上立新功;战士一身土,他是一身汗;能叫累死牛,不让陷住车,先后多次立功受奖。1974年8月,他又把这种干劲从秦巴山区带到风雪高原,带到青藏线上,带到关角山下。1975年的“4·5”大塌方,他是被堵在洞内的八个干部之一,再次从死神的囚笼里逃脱,随后他带着惊魂和立功的喜悦到了3连。回首这十几年铁路施工的历程,他似乎与隧道有着不解之缘,与死神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当新兵时先打成昆线上的和平隧道,虽然只有七百多米长,却是没有风镐风枪,完全靠一锤一铲挖出来的。没有抽风机,他们用双手摇风车抽风排气,最艰苦的条件让他有了第一次难不倒的经验。他带着这个经验又走进近两千米长的芝麻地隧道,走进襄渝线上的蜀河隧道。在这条两千八百三十米的隧道里他没黑没夜地干了两年多,有一次连续打风枪五六个小时,曾把精液震得往外流,经历两次塌方砸死几个战友,他都幸免了。多希望不要再承担这种领导天天盯着的重点工程了,结果青藏线上又进了长达四千多米的关角隧道。四条隧洞,五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五次生死劫,四次荣立三等功,每一个功勋章上都浸着他的鲜血与汗水,雕刻着他的惊魂与喜悦。战友们一个一个在他身边倒下,也有不少战友受伤致残失去人生幸福。有一次聊天谈到他牺牲的几个战友时他很有感触地说;活着就是胜利,活着就要善待生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把毛泽东主席的至理名言“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抄写在日记本中,写在纸条上,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他要把善待同志的生命、善待同志的生活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成为自己领导工作的第一要务。

他到3连任副指导员初期,由于连队主要领导胆子小,怕风险,平时到一线指导、检查少,使3连工地上事故不断,多次受到团营领导和指挥部的批评,每次出现事故他都揪心难受。作为副职,他只能主动负责,忠于职守,确保自己分工和当班中不出事故、不出问题。升任指导员没多久,他形成两个习惯:一是每天不到工地上走一圈,不到掌子面看一看他睡不着觉;二是吃饭时不面对连队的大门口他吃不下去饭,吃肉也不香。当时他还有个“一餐三推碗”的故事。

那是1977年4月关角隧道进入决战的最后阶段,有一天中午,指导员从指挥部开会回来,少有的一次按时吃午饭。他平时吃饭坐的位置就在连部中间正对着大门口(也是他平时办公坐的位置)。坐在那里能看到从外面进入连队的每一个人。那天中午他刚坐下来吃两口米饭,通信员端上来的汤还没有尝一口,就看见一个战士扶着另一个满身是泥、头上扎着绷带的小伙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门。他不容分说推开饭碗跑出连部,嘴里喊着卫生员,人已跑到战士跟前。一问才知道是上大夜班的3班战士小张,在下班回来的路上湿棉衣被冻硬,一不小心摔一跤,头上磕破一道口子。他扶着小张回到帐篷里帮助换下冻硬的衣服,安排他躺下后才返回连部。惊魂跳动,食欲灰飞。他稳了稳情绪,端碗喝汤,汤已冰凉。他把汤盆放到炉子上刚坐下,还没有把第一口米咽下去,又看见两个人扶着一个人进了连队大门。这一次他站起来得有点慢,因为嘴里的干饭噎了他一下,吐了怕浪费,抓住茶杯喝口冷茶把米饭强冲下去,飞一样地跑出连部:“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原来是6班的丁福苏前两天感冒,今天病刚好就去上班,在路上他再次晕倒。小丁平时身体就不大好,本应该多休息几天,不听同志们劝告非要上班,幸好摔得不重。高原上晕倒是常有的事儿,战士们都有“急救常识”。钟指导员看后心里有些不悦,身体不好为啥还要上班?这是班长的责任,晚上开会要敲敲这个事儿。当钟指导员第三次坐下来吃饭时,真是“一切都凉了”。馍凉可以放在煤火炉子上烤,汤凉可以放在火炉上热,米饭凉了不好办,通信员只能把它放在第二次热好的汤里搅搅。钟指导员一边吃着汤泡饭,一边想着晚上点名时要强调的几个问题,要重点说的几个事儿。还没吃几口,连文书李德才跑进来报告:陈副连长的小孩发烧不退,现在昏迷了!副连长陈春才的家属来队探亲,三岁的儿子这几天一直在低烧,昨天晚上陈副连长工地上带大夜班还没有回来。他立即想到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高原上的感冒发烧经常可以致人丧命!他一边让文书小李给营部卫生所打电话请求支援,一面推开饭碗急急忙忙地向家属房跑去……

钟指导员最爱说的两个字是“巴实”(四川话:好),把工作干“巴实”,把事情考虑“巴实”,把安全工作落实“巴实”……最多去的地方是炊事班,最常批评的当然是我和炊事班长——必须让战士们吃饱吃好,就连每天烧的姜汤也要保证每个战士都能喝上,否则就不客气;看得最多的是排下战士们的施工棉衣和防水深水鞋。战士们的施工棉衣按规定是冬天穿,而关角隧道却是常年穿,尤其是棉衣被水浸湿冻硬以后还没有水泥纸结实,不少同志的棉衣都烂得露着棉花,为此,指导员批评我几次。流泪最多的时候是每年的老兵退伍,这么好的战士今日一别终生难见,老兵退伍前看见他们就掉泪。每次老兵退伍他都流着泪把每一个战士扶上车,送出视野;最不喜欢听的是班排干部汇报工作涉及个人时说的“陕西兵”“四川兵”……这里兵那里兵都是咱们的兵,五湖四海一家人,凭工作,论表现,不讲关系、不问籍贯,这是他的基本观点。有一次连务会上分析一起事故原因时,4排长无意中说到“湖北小李”,指导员当即就拍桌子制止:出事故、抓安全还讲省论县吗?工作上必须一视同仁,不一视同仁就是对战士的不尊重,对工作的不负责任,什么工作都抓不“巴实”。

去年老兵退伍时,铁道兵部从石化部门协调了一批转工指标,我们一营共分六个,指导员找到营领导,以3连各项工作都是第一,有好事应该予以倾斜为名争取到了两个指标。那年全连八十三个退伍兵,谁不希望退伍后直接去石化系统当工人!团里一位部门领导给钟指导员打招呼希望能照顾一位四川老乡。支委会上,他讲明原则:注重工作表现,不搞照顾,不论资排辈,每个支部委员公开从退伍兵中推荐两个优秀人员名单,最后七位支部委员的意见集中在一个1974年甘肃兵、一个1976年贵州兵身上,平时这两个表现非常优秀的同志一个去了玉门油田,一个去了江汉油田。其他同志心服口服,毫无怨言,也使连队战士们从中看到了公正、公平,感受到家庭一样的温暖、兄弟一样的真情。

3排有个副排长叫张随发,1973年入伍,陕西临潼人。在陕西老乡中他个子不算大,但力气特别大。连队在完成月成洞百米任务中,一干十几个小时,不少人累得走不动路迈不开步,站着打瞌睡,躺下睡不醒,而他下班以后要为新兵们擦施工棉衣上的泥巴,烤淋湿的衣服。高原连队的厕所都要比地面高出一米多,用钢轨架空,为的是防止滴水成冰的冬季,拉下去的大便随拉随冻积得高了顶住屁股。厕所里经常放两根胳膊粗的木棍或钢管,冬天必须隔几天要对着每个蹲便口撬一撬,不然大便就会冒出蹲便口,影响大家排泄。由于3连的风气好,这种活儿没有安排固定的人员去干,全凭战士们自觉,包括小便池冻得高出池沿后的斧砍镐撬,也是由战士们自觉去干。在施工最紧张那段时间,这些活相当一部分被张随发抢着干了。这个人生活特别简单,也可能是从小家里太穷,挨饿成了习惯,吃饭不太计较,每次班里打回去的馍、汤、饭菜他都要求每人一份,最后是他的。他是副排长,战士们都不好接受他的要求,可他一次次要求,一遍遍推让,最后竟成了这个排的习惯。就连从伙房打回去驱寒的姜汤,他也要看到每个战士都有了以后才端着喝。最后给他的饭或菜,不论多少都是“行”,没有让战士们再跑炊事班二次打饭。战士们都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钟指导员任职后发现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排副,尤其知道张随发弟兄四个还有四个妹妹,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以后,他下决心要把这个同志推荐上去,提拔起来。从1976年开始做工作,一次次找团首长,无数次找营领导。团政委王成林有一次曾问老钟:这个战士为啥让你这么上心?指导员含着眼泪说:工作很突出,表现很优秀,家里很困难!直到1977年后有了第一次提干机会,当时连里有另外两个兵也很优秀,指导员在大会上公开说:我们3连优秀战士很多,张随发不仅优秀,而且家里特别困难,咱们要用组织的力量、战友的支持让他的命运得到改变。其他同志的问题我还会不遗余力!

爱的力量无畏,被尊重的力量无敌,公平、公正焕发出的力量无往而不胜。3连从1976年开始,每月的施工任务在全营均是第一个完成,完成的工程总量在全营月月第一。1979年新兵到连队后,曾一度因东北新兵打架、打群架闹得不少连队乱哄哄,甚至还有4营的少数战士到处串联制造事端。指导员当时提出一条要求:把每个兵都当成兄弟去爱护,把每一个战士作为朋友去交心。各班排按钟指导员的要求真情待兵、真心爱兵,使全连的东北战士感受到家的温暖,体会出兄弟情谊。最后,3连成为全团最稳定的连队,连排班干部与东北兵交心交友的经验在全团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