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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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几代军人的梦想(5)

电影散场后,孔繁友摸摸放在火墙上的两个肉包子还热着,心里有些得意。看看时间还早,就跑到营部广播室找信阳同乡尹家国闲聊,说着笑着等金成下班回来吃包子。不到半个小时,听说卫生所抬回来一个伤亡人员是河南兵,俩人跑到跟前一看,孔繁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金成,我在等着你回来吃肉包子哩!”在场的几个人都泪如泉涌。

十几个本县的战友听说后都跑过去了。由于当兵才一年时间,不少战友还不认识金成。在现场的战友介绍事故经过时说:金成要不是替大家干活就死不了,他真的不该死!其实,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往往是一种很朴素的感情思维,他想到的也就是干点活儿,大家累了休息一会儿,趁这个空儿自己干几下。在当时,不论是闫金成、李金成或是王金成都不曾会想到“该死”与“不该死”的问题。人死皆偶然!

关角隧道从复工到贯通的1977年12月底,发生各类工程作业事故六十起,夺去了十七位战友的宝贵生命,五十三人受伤致残。

我们连后来又死了两个同志。一个是1977年的贵州兵,叫丁福书,他也是第一套军装还没有穿旧就牺牲了。他是在装石砟时,用铁锹去捅一块卡在装载机上的石头,用力过猛,脚下滑倒,被自己撬动的石头滑落砸伤,抢救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挽救住那个年轻的生命。

另一个也是1977年兵,叫孟光明,安徽人,他不是牺牲在隧道以内,是倒在了空旷辽阔的草原上。这个小伙子原来是炊事班的炊事员。胖胖的脸、大大的眼,处处透着精明和热情,既勤快又诚实,很得领导好评。由于表现优秀,我特意向指导员推荐他到排下锻炼,不幸的是任副班长没几天就牺牲了。

那是关角隧道贯通后的1978年10月,连队全部投入人工道砟生产。13日那天临近中午放炮时,孟光明一时糊涂,没有按规定向两翼躲避,而是顺着炮眼冲击的方向跑。在跑了有五六百米时,他与另一位战友认为已超出危险距离,趴到一条自然泄水沟内躲避。炮响完以后,另一个战士起来了,他却再没有爬起来。一块小鸡蛋大的碎石正击中他的后脑勺,石块有一半钻进了头颅,当即就停止了呼吸。那年他十九岁。

人的生命有时就这样脆弱!而且脆弱得这样不可思议!

隧道施工最危险的时期过去了,死人的事应该是不能再发生了,它又这样简简单单地发生了。非常聪明的小伙子,躲炮这样的简单常识他一定知道,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违背规定顺着炮眼的方向跑。平时在开阔地带放炮,严格控制放大炮,千方百计减少对草原生态的破坏,防止空旷草原上有游牧民走动,所以,一般放炮的石子飞出距离都控制在二三百米以内,而那天小炮炸出的碎石竟飞了五六百米。事后人们往回走三百米也没见到落下一颗石子、石砟,唯有这一块石子像长着眼睛,不偏不邪地正打在小伙子的后脑勺上。事后我们都在反思这件事: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但人的生命也是很脆弱的,关键时候,一旦理智不清,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都有可能发生。人生有多少不幸都不能视为不幸,真正称为不幸的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葬送掉宝贵生命。所以,我们活着的人要多思有幸、多想庆幸、多寻高兴,在庆幸和高兴时要理智、要理性,要善待生者、善待生命、善待社会、善待历史和明天。

在我们团从青海天峻移防到陕西渭南市后的1983年10月,我陪同时任政委的吴风仪重回高原故地参加天峻县烈士陵园竣工典礼。那天是草原上少有的好天气,寒风不扬,秋意浓浓,我们在吴政委的带领下,怀着沉痛的心情走进新完工的烈士陵园。

那天上午,我流着泪在每个坟堆前都站了一会儿。在我们连牺牲的四位同志(除前面提到的三人外,还有1976年的河北兵诸万忠,到连队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伤致死。除他的几个老乡外,全连同志没有人记住他的音容笑貌)和我的两个郏县老乡(大部队离开天峻县以后,郏县籍战友叶建庄在木里煤矿执行任务时因煤层垮塌被砸死)的墓前,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悲痛,禁不住热泪横流,失声痛哭。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长眠在陵园里的铁道兵战友,有个别是友邻46团、48团的,其余三十八名全部为47团的官兵,更具体说大部分是死于关角隧道施工和为隧道施工而配合服务的相关人员。墓碑仅有牺牲者姓名,没有基本情况介绍,如不是战友、同乡,定不知逝者何人、何故、何时、何方。逝者已逝,谁人悲伤?!

没有鲜花,没有翠柏,只有悲凉和死亡。几十个小小的土丘及土丘前简单而粗陋的水泥碑簇拥着新落成的铁道兵牺牲战友的纪念碑,寂寞地俯视着枯黄稀疏的无名杂草,注视着苍苍茫茫的关角山,遗憾地遥望着远去的天路、飞驶的列车……

7.挑战与机遇

铁道兵常年工作生活在崇山峻岭、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大漠戈壁,往往是抬着设备、扛着行李、跋山涉水安家,而铁路修好后,可能不曾坐一次自己修的铁路上的火车就匆匆忙忙地奔赴新的铁路施工现场。黄荣森创作的《铁道兵之歌》“离别天山千里雪,但见东海万顷浪;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江南稻花香……”是铁道兵生活的真实写照,叶剑英元帅的“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风餐露宿,沐雨栉风,铁道兵前无困难”,是对铁道兵这支钢铁部队和这支部队广大指战员的高度赞扬。艰苦的生活环境,繁重的施工任务锻炼了人、摧残了人,也检验了人。当时在部队中流传一句俗话:当铁道兵是“路走对了门进错了”。卫国戍边,扛枪打仗,怀着一腔热血,满腔热情,进入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到部队以后,既不扛枪,也不戍边,而是“志在四方”施工修路,形成了对青年人理想信念的挑战。通过以共产主义理想和革命传统的思想政治教育,绝大多数同志都在考验和挑战中走向了坚强,走向了无畏,走向了成熟。虽然也有个别人在初战中就败走,那毕竟是极个别,属于另类。

我在这个挑战过程中,应该是胜利者。我对自己选择当兵这条路无怨无悔。一开始思想上就有当兵就是受锻炼、当兵就是吃苦的准备,就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和志愿。“走什么路”是自己的选择,“进什么门”不由自己。选择了当兵的路就不后悔。进了铁道兵的门,进了连队的门,进了炊事班的门,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至少不能怨天尤人。政治教育课讲“工作没有贵贱之分”,我的理解是不管干啥,能干好就中,无志不立,无勤不成,关键在自己。所以,也算经受住了首战的考验,心里一直很平静、很坦然。

要面对的第二个挑战就是在风雪高原上对生存环境的挑战,对艰苦生活的挑战。部队在高寒、缺氧、荒凉的戈壁雪域施工,“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海带皮,压缩菜,馍似牛粪水不开”……自然环境恶劣、物质生活单调、精神文化生活贫乏枯燥,对一个热血青年、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的挑战也是非常残酷、非常严峻的。

当兵的前几个月,面对这个严峻挑战,我没有气馁、没有畏惧,而是以乐观的态度积极面对,努力适应。在这个层面的挑战中,天气寒冷配备有御寒装备,生活艰苦完全是自我感受。部队主食是大米白面随便吃,副食品虽然单调一些,咋也比家里丰富。司务长要求炊事班带头吃剩馍头,我主动吃、自觉吃,标粉面馍头总比红薯面馍好吃。排下的同志一上工地就是十个八个小时的苦、险、累、冷,炊事班的什么活都比他们轻松,比他们自在。对此我有很多的满足和欣慰,没有感到多少痛苦,没有觉得吃亏,甚至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自己的意志和精神都经受了历练,得到了充实,为自己的军旅生涯获得了一份“奠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