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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女人、苦瓜和狗(2)

日子过得飞快,人生就像转圈儿一样,如今,胡三丰和仲笼头,又沿着当初跟赵锡成出发的这条路,回来了。不同的是,那次从这里出发,自由自在地去河湾镇做生意。这一次,坐着囚车,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押解,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两个人分别站在两辆囚车上,谁也看不见谁。除了有一段车距,还有林立的枪管和闪亮的钢盔。但在囚车走近赵辛庄的时候,他们可以大致看到当初的瓜园地。沉淀已深的记忆,一下子翻腾上来。贫穷、琐碎而舒坦的农村往事,都历历在目。

仲笼头想起,今年春天,舅舅给他写过一封信,说今年该在另一块地种瓜了,离原来的瓜田不远。舅舅还在信里说,那块地地势高,伏天不容易积水成涝。再说瓜地每年要轮换种,不轮换种瓜收成不好,瓜秧拖不长,甜瓜个儿长不大,也不甜。仲笼头从刚刚懂事儿的那一年,就跟舅舅下地学干农活。刚长成个儿,就成了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耙地下种,打麦扬场,样样都能替舅舅操心了。

想起舅舅对自己的恩养,仲笼头泣不成声。舅妈死后,舅舅一直单身。直到他笼头懂事儿的时候,舅舅才娶了后来的舅妈。单身时的舅舅格外勤谨,因为总是起早种地,所以得提前给外甥做好饭,盖在锅里,等笼头自己起床了吃。笼头也逐渐懂事儿了,他饿着肚子等舅舅回来一起吃。小饭桌摆在院子里,一盘青丝丝的腌蒜薹,几张馏热的黑锅饼,两碗香喷喷的小米饭,爷儿俩过着清贫而安宁的生活。逢初一、十五的日子,舅舅会在堂屋点燃一炷香。几缕青烟,劣质香的辛辣气息弥漫开来。舅舅不知敬的哪路神仙,但见他笨拙地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外甥是他的希望,他一定是为仲笼头美好的未来祈福祷告的。

农民的奢望不高,有地种有吃的就其乐融融。春耕开始了,慢慢长大的仲笼头,天不亮就起床。推开屋门,家里的柴狗立马从窝里钻出来,朝他欢快地跑过来。黄白相间的狗毛,就像戏中小丑的花布衫。动作轻盈敏捷,三角形的耳朵忽闪着,深褐色的眼睛里,滚动着两颗葡萄似的眼珠子,长南瓜似的瘦腰微微躬起来,毛茸茸的尾巴热烈地扑甩着,黑紫的狗蛋滴溜溜乱晃。仲笼头总是被柴狗纯朴温柔的秉性感动着,他推开厨房的柴门,揭开馍筐,抓起一块熟红薯撂给柴狗。柴狗便随即一个夸张的跳跃,一口衔住,接着,再认认真真地,给仲笼头一个感恩戴德的注目礼。

仲笼头知道家里穷,柴狗的日子也油水不多。支书、村长家喂的狗,都是跟牛犊一样大小的大狼狗,个子大,性情凶猛,天天吃鲜肉睡暖棚。而且欺生,咬狗也咬人。他家的柴狗,就被支书家的狼狗咬过。咬得浑身流血,前腿瘸着,躲在窝里三天不吃不喝,两眼泪汪汪的。仲笼头蹲在它跟前,抚摸着它瘦骨嶙峋的头,对它说:“你跟着我们穷人家受罪了。”但是,柴狗不舍不弃,忠心耿耿,什么样的诱惑都顶住了。甚至,那天夜里,邻家小母狗情窦初开,发情的气味,招惹来一群想做父亲的公狗,堵住院门,非要和小母狗做爱不中。当然,笼头家的柴狗也是男子汉,也像主人仲笼头一样,是个成年的处男,也想通过参与桃色事件,丰富生命的阅历。于是,它也朝仲笼头睡觉的那间房子看了看,大概是在估计一下主人,对自己将去猎艳有什么想法。正在跃跃欲试的时候,邻居院门那儿,便响起来醋海翻波的撕咬声。小柴狗耐不住欲火撩拨,身体战栗了一下,超近翻过半截院墙,连滚带爬地朝邻居家的院门跑去。

仲笼头知道小狗要去干什么,随后穿衣推门,站在自己院门外观察战况。小柴狗第一次红粉打劫,显得太不老练。当它好不容易挤到邻家女友跟前的时候,已经有条大个儿黑狗捷足先登了。大黑狗和小母狗紧紧地拧在一起,已经开始交配。懵懵懂懂的小柴狗不知道,狗类的性爱比人类科学得多,高超得多。人看着狂妄自大色胆包天,其实是气壮如牛胆小如鼠,有一点动静,有一点光线,哪怕是一点点的条件反射,即刻就枯萎紧缩了。狗中,狗一进去就上了锁,谁想打搅都没门儿。母狗想分手,想反悔,最少也得等两个小时。这时,有点阅历的公狗,有多大的不情愿,不服气,也只得靠边站,没戏了。但仲笼头家的小柴狗狗屁不通,它先无限悲悯地亲吻了一下邻家的小母狗,小母狗也没工夫答理它,提了提肉墩墩的小鼻子,便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享受。小柴狗显得异常郁闷,它抓耳挠腮地绕到大黑狗跟前,想看清楚它的工作状况。只见大黑狗龇牙咧嘴,像老虎一样愤怒的“呜呜”声,从它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小柴狗依然不知趣,它不听警告,竟然又贴近了一点,好像是想弄个究竟,是什么东西把大黑狗和邻家的小母狗粘在一起的。这时,大黑狗闪电般地拧过头,照着小柴狗猛咬一口。一声凄厉的嚎叫,小柴狗的脖子上鲜血直流。

仲笼头把小柴狗抱回家里,它像残废了一样,躺在窝里一动不动。仲笼头可怜它,端汤端水伺候它,它一连十几天都没走出它的窝儿。舅舅对笼头说,小柴狗残废了,不能再养了,等收狗的人来了,卖了它算了。仲笼头点点头说:中。等了几天,收狗的人站在狗窝儿前,看着只剩把骨头的小柴狗,开了个鸡子价,就要下套将它套走。通人性的小柴狗,却直视着仲笼头,“叽叽哇哇”地叫起来,不是平常的叫唤,而是像婴儿在哭泣。仲笼头再看,他看到小柴狗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仲笼头一阵怜悯和辛酸,要知道,从小就没有父爱母爱的仲笼头,同情怜悯是他性格的主要特征。自打开初把小柴狗抱回家来,他就像对待家里一口人一样,对待小柴狗。掰嘴给它喂食儿,夜里把它放在床上。搂它亲它。所以,此时此刻,仲笼头一想到要把小柴狗卖了,想到小柴狗就要被剥皮吃肉,他心软了,给收买狗的人摆了摆手,小柴狗不卖了。他继续给小柴狗端吃端喝,又过了十来天,小柴狗竟然奇迹般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它的窝儿。又过了几天,它竟然健康如初,又恢复了原有的神气和灵动。仲笼头对它的一个眼色,一句话,它都会眨巴下眼睛,传神会意。

有趣的是,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儿,它先跑到邻居家院门前,隔着门缝汪汪叫两声,先给小母狗打个招呼,然后围着院门跷腿撒尿。目的很明了,它要警告远方的公狗们少过来骚扰。小柴狗是个情种,邻家的小母狗是它心中的玫瑰。但它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它天天都想播撒雨露,花蕾却早已授粉,坐了人家的胎。

忙碌的一天开始了,小柴狗兢兢业业,责任心很强。跟它的梦中情侣打了招呼,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仲笼头身后。院里,地里,收麦收秋,瓜田看瓜,家里家外,成了多面手。安贫乐道的日子,小柴狗和仲笼头,成了须臾不离的朋友。

现在,仲笼头站在武装押解的囚车上,因为看到赵辛庄,眺望了自家的瓜园,并蓦然想起小柴狗,他麻木的意识一阵哀颤。他知道小柴狗还活着,这是舅舅的信中说的。只是它现在不好好吃食儿,身上掉毛,还有虱子。舅舅在信里说,小柴狗活六七年够长了,它可能生了病。但舅舅信中说,小柴狗虽然瘦得厉害,可能活不到年下了,不过,它脑子可好使,能听懂人说话,通人性。白天不出院,但只要老母鸡一叫唤,它就往柴火堆那儿跑,衔起刚下的鸡蛋,放到灶火屋门口,等人去收。天一黑,鸡子一钻进窝儿里,它就往鸡窝门口一卧,仰着头,朝院门口看着。晌儿里,它总是站院子门口,朝外看着,一有动静就摇尾巴。狗记路,也记人,它一定也盼着笼头回家。

想起小柴狗,仲笼头两眼酸痛,想哭。囚车走到离赵辛庄最近的地方,他刻意仰仰脖子,朝村子看看。见树木葱茏,电线杆林立,一群鸽子,正从支书、村长家的房子上空掠过,飞向远方。一会儿,鸽群又带着对巢穴的眷恋牵挂,从他家瓜园那儿飞回来。集体变向的时候,群鸽都侧着身,象牙白的肚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变成一团白云,在村子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