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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赵锡成和张河川(1)

当兵四年,今又复员,他发现村里的变化也很大,首先是他耿耿于怀的支书生病过世,原来的村长也因账目不清下台了。新支书和新村长,都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但他又发现,他和他们很难融合在一起,他们依然用过世支书那一套对待自己。即便乡政府、乡武装部,强行安排他担任了村里的民兵营长,可那帮人和他仍是面和心不和,处处挤对他。别看他是民兵营长,班子成员,在重新规划宅基地的时候,支书村长又绞到一起,硬是把他挤到了村子最西头,把着边。南面临沙河,往西是一片坟地,几口坑塘。

家离沙河更近。盖罢房,垛罢土墙院子,往院子门儿一站,眼前就是大沙河。夏天白茫茫满河水,秋冬一片拉沙车。赵锡成感慨万千,他总是视野开阔,又总是满腹郁闷。在部队,营房在大山腰里,他站在山上看山下,只见南来北往的火车,裹挟着隆隆的响声风驰电掣驶过。看着团团白云,擦着头顶的青山悠悠远去。他非常想念家乡父老,惦记怀孕的爱妻。如今,他已经从那座望断雁行的高山走下来,站在自己崭新的宅院里,三间青砖瓦房,还有一道黄泥巴墙,又使他陷入无限的沉思当中。

新院落竣工后,他一直在院子里踱步。剪起双手,默默无言。从屋门到院门,又从院门到屋门。沉重的脚步嚓嚓作响,就像一只囚圈的野狼,往复不停地跑着,思考着。

他也会站在大沙河的矮堤上,对着满河挖运沙子的车辆发愣,猜想。新院落紧靠大沙河,打开院门就是河堤。大沙河的枯水季节,宽阔的河身里,到处都是装运沙子的农用汽车和拖拉机,蚂蚁搬家似的,日夜忙个不停。

他见路旁一个掂大锨的人,他撂给他一支烟,问:“伙计,河沙都运哪儿去啦?”那人抽着烟,说:“运哪儿?你没见公路两边的大沙堆?先堆那儿,再等沙贩儿来了卖高价。你这么笨,当兵玩枪中,四年兵,就不知道马虾哪头放屁了。大沙本身没啥大用,但它只要和水泥一搅和,黄沙就变成黄金了。城里的高楼大厦,黄河大桥,高速公路,都是咱沙河里的大沙垒起来的。看你当兵回来后暮气沉沉的样儿,天天蹲在河堤上吸烟,能吸出个万元户来?你有点文化,又当过兵,你咋不到城里去,当个沙头,光推销大沙就能发大财。你不知道吧?恁村里好多人都倒腾大沙,都发财了,都在省城买了房。你赵锡成还等啥呀?等村长支书一直软捏你,敲诈你!我在恁村儿教过学,我知道,这俩主儿可不是好鸟,吃鳖喝鳖不谢鳖,他们是骏马下了个丑骡子,种儿的事儿。你走吧,恁村不中!”

赵锡成一阵心酸,这个无名氏的几句话,像钢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他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摔,一股男儿的血性和野性顿时迸发出来。他和村里几个熟人一商量,走人,出门闯荡去。

他先在几十里外的河湾镇练摊,经营惨淡。后到禹州倒卖假文物,靠转业的老团长给的一点空间,居然也发了财。兜里有几个子儿,豪赌的筹码加大,几个人合伙杀到省城,想弄大事儿。但总是心强命不强,连弄小事儿都不是很上手。只能做点小生意,骑马找马吧。

在省城,赵锡成租居的地方,距离这段古城墙不远。在他忧郁苦闷的时候,总是到城墙上面溜达或坐坐。他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土城墙上那个矮坟一样的土堆上,不声不响地抽烟,回忆自己磕磕绊绊的人生经历,品味苦辣酸甜的人生滋味。

古城墙在城市夜光的映衬下,冷清而带有几分神秘。城墙两边,高楼林立,密密麻麻的窗户,都透着温暖平和的光芒。古城墙两边的大街上,一辆辆公交电车悠悠开过,不时划出耀眼的蓝色火花。常有夜航的飞机从头顶隆隆飞过,给人留下苍茫的遐想。赵锡成想起本家二爷,二爷常坐在漆黑的院子里,仰望飞机从深邃的夜空飞过,发出戏词一样的感叹,他那脆嘣嘣的方言土语,叫人一想起来就特别亲切:“镇达儿(方言:现在)这人真能,都黑更半夜了,飞机还在云彩眼儿里飞咧。”赵锡成苦涩地一笑,觉得二爷说的话真好,真形象。现在的人真是太能了,连瘸子都能得吃不完,他想挤对谁,抄谁的后路,一绕就过,比他妈的那帮足球队员还厉害。是的,赵锡成曾被球迷多次强拉硬拽,去看足球比赛,知道国脚有多臭,不会踢球,却会踢人。奇怪的是,傻瓜都能变成能蛋,自己怎么就笨得跟猪样,跟国足一样。

一支支红红的烟头,像蚂蚱一样栽倒在他眼前。“吧嗒”一声响,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灰暗寂静的城墙上,腾起一团火红的光亮。赵锡成沉重郁闷的心情有所缓解,他将一支抽了半截的烟掐灭,往地上一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通了后说:“河川小子,我是你大哥赵锡成。大哥我难受,在城墙上散心。想你小子,过来陪哥说说话,好吧?”

这当口儿,张河川正陶醉在大单生意的成功中,放屁说话都同样舒服惬意,一天三顿饭都是哼着唱着吃完的。此刻,他正在女友童小环的房子里,和她商量年底举行婚礼的事儿。一连三个晚上了,都跑到童小环这里卖能。添油加醋地叙述,他做这次大单生意的怪招险棋。童小环笑得多,说得少,举行婚礼的事儿一直搞不定。他急得抓耳挠腮,每次递给童小环一张存折。并一再重复说,只要答应他举行婚礼,他交出的这三张存折,就叫她永远当家,自己永远不再过问。童小环抿嘴一笑,张河川如令箭在手,理直气壮地拥抱住了童小环,说今夜说啥也得住到这儿。俩人正在亲热,赵锡成打来电话。一听是赵锡成,张河川全身触电似的抖了一下,欲火旋即退潮冷却,汩汩的凉汗,顺着他肥胖起来的身上褶皱,“哗哗”地往下流。他非常害怕赵锡成这时候打电话,硬碰硬,他知道自己不中。所以,对于赵锡成,特别是这次大单生意过后,能躲就躲,能绕就绕,连看一眼赵锡成都感到胆怯。

他和赵锡成的关系,也曾有过蜜月期,多次谈过心。他了解赵锡成,当过兵,玩过枪,掂着酒瓶下赌场。他惧怕他,他总是主动靠拢赵锡成。有烟叫老赵吸,有酒叫老赵喝。老赵呢,实际上也没把张河川放在眼里。他不是欺负他,而是往往几句大话,就吓住了张河川。只是到后来,张河川人鬼经历多了,胆子大了,脸皮厚了,出息也有了,再加上赵锡成生意没做好,事事不如意,喝不打钱的酒一多,看不起他的人也就多起来。包括张河川,更是狗眼看人低,越来越不把赵锡成当回事儿。总之,赵锡成已不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也不是他生意中的可靠朋友了。

他这个时候从土城墙上打来电话,不会有好果子叫自己吃吧!所以,张河川电话里吞吞吐吐不想去。倒是赵锡成无比大度地说:“河川兄弟,别往其他地儿想,啊!我生意做砸也不怨你,是我卖能没卖好,我谁也不埋怨。坐过山车流产,这事儿都是我自己弄的。再说,你河川不去拾这个漏,他李河川、王河川也会去拾漏的。河川,哥我太难受,想找你喷喷,你总不能叫哥憋死呀!”张河川沉默一会儿,壮了壮胆,问:“赵哥,你真的不恨我吗?”赵锡成说:“哪里话!你看我是长毛短,不会睡觉怨床歪的人吗?!你赵老兄钱赔光,江湖义气不能赔。够意思你就来陪哥哥说说话儿。不够意思算了!再说,那几个南方娘们儿,不是经常说吗?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理解你,河川。过来吧,咱俩说说话儿。”

又沉默片刻,张河川说:“去去去,马上马上,你等着我,老兄。”但他挂了电话后,还是不想去,嘴中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老狐狸扒窗户,没啥好事儿。”在他看来,赵锡成只是头配了马鞍的驴,干粗活中。说到底,他不是匹马,利索活儿面子活儿,都是马干的,这家伙只配拉犁拉磨。

抱怨归抱怨,骂娘归骂娘,答应了赵锡成,不去哪能行!去就去,他还能把谁吃了!以前也不是没去过。不同的是,以前和赵锡成夜里上城墙,那是喝酒闲扯淡。今天过去不比以往,最少也得听他几句辣刺话儿。以往,你张河川拿人家赵锡成当村长支书,当大叔大哥,人家的房前屋后,尽是你连蹦带跳的蹄子印;今天,人家因生意做砸了,想和你喷喷,你要是不去,就太不够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