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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五朵金花(一)(2)

最先被喊到工作组的是三姐吕淑美。她看到,工作组长柳地涌怒气冲冲,对她的自我叙述表示极度不满。她冷静想了想,很快做出反应,口气也强硬起来:“当命运把我们推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如果谁说一声跟我走吧,我那儿有烧饼夹牛肉。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自己交出来,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毕竟只有一次,生比死好。其实,对我们来说,人生就是苦海。看您细皮嫩肉保养得这么好,我想,如果你不是当初赶上分配,而是像我们自谋职业,那么,你今天一定是另外一种人生状态了。同样是水,你流淌到海洋就是海洋,流淌到阴沟就是阴沟。我们不能撇开客观环境谈人生,我们家底儿太薄,背景太差。说实话,凭我们的模样,再上几年大学,爸妈再当个什么乡长县长什么的,我们一个个都会混个妇联主席文化局长干干的。没有啊!除了贫穷,几亩土地,什么都没有啊。我们只有拿身体铺垫了一下。可他们把我们当红颜祸水,时时处处关注着我们的动向,防着我们危害社会。气量太小了吧,有好日子谁不愿好好过呀!”吕淑美把她的泼辣和温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柳地涌瞪着滔滔不绝的吕淑美,板着面孔不吭声,心中生出好多不解。直到吕淑美不说了,他才问:“你们原来就不曾有过理想吗?”吕淑美回答:“啊!你问理想,谁没有过理想?没有理想,就没有人生大气象。我们的理想之花虽然几经摧残,但我们没有泯灭。和平年代,我们也想相夫教子。战争来了,我们跟随男人去打仗,这就是我们的理想。”

柳地涌哀叹道:“可惜呀,你们糟蹋了自己的美好理想,也怪不得别人啊。”吕淑美说:“这是你的偏见。眼下,我们靠劳动得到尊严,我们只是劳动致了富,你们就害红眼病,就找我们兴师问罪。上苍生你们男人,是让你们疼我们爱我们的。你们可好,招商时‘大撒把’,人进来‘吃拿卡’。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收我们税费时笑逐颜开,出了点事,就举黄牌亮红牌挤对我们,晾晒人家的隐私。什么人呀!”

柳地涌向吕淑美摆摆手,表示非常反感,说:“夸大其词,我们队伍中腐败分子,肯定有。但无论如何,也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说话,要留有余地,要经得起推敲。”吕淑美不管不顾,好像一肚子的憋屈,不吐不快,继续说:“看看你们工作组,有几个纯爷儿们?什么工作组?跟‘文革’中的‘揭老底’战斗队一样。市场经济,居然还有调查商户履历的工作组!吃着别人的豆腐,还嫌豆腐不好叨。”

柳地涌气得拍着桌子喊叫:“你!吕淑美!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身份。即便是一台赚钱机器,对我们的社会风气能有什么用?金钱,换一个地方就变得苍白无力。你以为你有了钱,领导就会陪你去吃西餐?就会陪你步入政治讲坛?”

吕淑美笑了,一只白嫩的手,极快地做出几个不能苟同的动作。说:“别偷梁换柱,领导,你讲的是个虚伪的命题,因为我说的关键不是金钱,我只说经济。您非要说不行,我就说,钱,不能成为你们歧视或仇视我们的依据。您真的不需要钱吗?您刚才在门外边,和谁在电话争吵?我听到您为二十块钱加班费,几乎大骂对方。不就二十块钱嘛!您搁住了吗?至于领导是否陪我吃西餐,您太孤陋寡闻了。不是他们陪不陪的问题,而是我们高兴不高兴去的问题。您少见多怪了,你们相当有分量的头头脑脑,对我们女子商会钟情得很咧。摸下我的手,奖励九十九;喝个交杯酒,银子大大有。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白天会上作报告,夜里找俺瞎胡闹。我们不是卫生纸,用了抓住,用过扔掉。我们也不是苹果,你们把果肉吃了,把削下的皮儿再扔给我们。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夜壶,用时拿上床,不用放床下。昨天收我们的税费,两眼放光;今天秋后算账,声色俱厉。收了钱还不够,还想叫我们为你们装点门面。难啊,我们是一纸门神,打开门在里边,关起门在外边。”

柳地涌感到被羞辱了,但又不好用太放肆太粗鲁的语言回击,只能咬牙瞪眼沉默着。他是个坐机关的人,一向跟风尘女无染,也没跟女商户打过什么交道。宣布他当工作组组长,高兴得不能行,立功心切,急于表现。依他的想法,做买卖的小女人,即便闯荡过红灯区有点胆量,也顶不住工作组的强大攻势,吓唬几下,就会叫她有什么说什么。见识了谭雨嘉,他才如梦初醒,他埋怨自己太乐观了。要对付五姐妹,看来更是难啃的骨头。他改变了一些策略,以她们的自述为主,注意发现破绽,然后抓住把柄穷追猛打。

工作进展,不像他原来想象得那么顺利。至此,他也有了点儿想法。他明白,他是受命进驻四海商场的。他没有救赎任务,也不必同情或憎恨谁。但他必须完成对四海商场商户的摸底排查,对主抓这项工作的副市长兼市公安局长李佑,有个像样的交代。对商户保持高压态势,实施强硬的办案力度,是他的工作惯性。他早年干公安,后调入市委机关,这次组织联合工作组,由他任组长,在李佑领导下开展工作。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说:“吕淑美,关于你们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掌握。我们想了解一下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你们和四海管理层的关系,和老总周慧莎的交往……”

吕淑美不等柳地涌说完就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领导。你要问,四海为什么这么乱?周慧莎是如何失职失察的?四海商场为什么出了个犯罪团伙?找找他们管理工作的失策失误,对吧?其实,这大可不必。近十年的经济发展,能证明些什么呢?有人说,经济的增长比翻烧饼都快,好多经济理论权威的预测,都不靠谱。成千上万的人当初涉足商海,只是想试试水的深浅,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弄潮儿。他们没有经济理论的指导,只有热情和冒险精神。赶上了早班车,早班船,说发达就发达了。好多穷光蛋,都是卖胡辣汤、倒腾裤头背心起家的。文化越低,越是发财。财神敲门,最先是从文盲憨大胆开始的。我摊位左边有个女同胞,因她在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发誓永不再嫁人,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喊她张寡妇。寡妇人寡力不寡,就会吃苦。靠卖儿童玩具起家,三年变成大代理,代理了南方七八家品牌,雇了四五个财务人员。大环境,才有了寡妇的大空间,你们不是口口声声优化投资环境吗?她也坐过几年牢,你们肯定要喊她说个明白吧。这个月的税费,你们替她交吗?”

柳地涌这次没有发火,不看吕淑美,而是默然冷笑着,说:“吕淑美,你好大的同情心哪!那么,你也可以谈谈对一些社会现象的看法,甚至揭发检举我们政府工作人员违纪违法行为。”吕淑美说:“说说就说说,谁也咋不了谁。社会现象嘛,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不是我们成千上万的商界精英撑着,一些官员凭什么花天酒地?请别误会,我对腐败没意见。那么一点腐败成本儿,平均分摊到我头上,才芝麻大一点,我有什么理由去计较去声讨呢!我们的噩梦已经过去,但有些人却总想知道。

所以,我们最好的反应,就是装聋作哑。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找去吧。”

柳地涌不吭声,一直翻阅那厚厚一摞有关五姐妹的文字材料,看吕淑美说完了,才抬头看看她说:“吕淑美,五朵金花,在四海商场挺出名是吧?你就把你们之间的聚散离合说说吧,可以加上你的感受,评价,主张。”吕淑美问:“要扒粪吗?”柳地涌半阴不阳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们要治病救人。”吕淑美说:“啊,用心良苦。没什么,文过饰非不是我们的风格。好,我给你们从头说一遍,让你们看看我们沤烂的青枝绿叶,还有情窦初开的花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