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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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四十三、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黄昏。薄暮游离,烟锁重营。白日里战场上残酷的喧嚣被飘渺的水气掩盖,此刻的沉寂显得格外不真实。

雪地里,一身青色绸衫的男子负手而立,好看的嘴角紧抿。

厚重的帐帘被人掀起,他望向出来的人,没有开口,眼里的询问却不容置疑。

“大夫说,已无大碍,不过要多加调养。”燕华沉静地开口,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殷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端的那盆血水上,漂亮的黑眸里顿时染上愤然,不顾紧跟着出来的军医惊愕的眼神,径自走进帐内。

忧急的步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骤然放缓,他望着那张暌违许久的容颜,缓缓走近,几步远的距离,竟似隔着山水千万重。

修长的手指像怕惊着了梦中人,隔着空气勾画记忆中的眉目。

起笔是秀丽的远山,再一弯是明媚的新月……收笔是柔软的花瓣。

并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但看着她,总是觉得一切都安宁下来,心里似春雪初融,小溪潺潺。就如曾经的那个黄昏,他生平第一次看一个人的睡颜,贪看到失神。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可还如当时的无忧无虑。

紧闭的眼睫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俊颜微微一僵,他盯着她,昂藏的身躯任夜色渐袭,一动未动。

沉醉醒来,看见眼前伫立的人影,心里忽然一震。

那人开口,声音里有些淡淡的嘲讽:“放心,是我。”

帐内的铜灯被点起,浅黄的光晕里,清澈的星眸依旧是倨傲张扬,殷彻望着她,笑容慵懒:“丫头,我说过我们后会有期。”

沉醉看着他:“为什么救我?”

殷彻轻哼一声:“你是真的想死吗?”俯身望住她的眼,他微笑:“你可真狠,选在我们收阵的时候动手,让他想救你也无从去救,眼睁睁地看你凭空消失。”

沉醉撇开眼,低头不作声,他太聪明。

“南军那边,搜寻的人马出来了好几次。”他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缓缓开口。

她不语,抓起床边自己那身红色的外衫扔给他。

殷彻沉默:“你真的要让他以为你死了?”

“既然已经救了我,何不帮到底。”

微讶的黑眸探询着她的表情:“看来,你变了不少,是因为他么?”

沉醉脸色更加难看:“你很好奇,还是明知故问?”

殷彻表情一滞,抓起她的衣服转身向外面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她叫住他。

他转身冷冷一笑:“怎么,还是舍不得?”

她递上的,是那管打小从不离身的玉箫。

他接过玉箫,怔愣间居然有些愤怒,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这样决绝冷静的她,让他陌生,更让他觉得难受。

甘泉河一役,承宛南征未果,元气大伤,南昭虽守住江山万里,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宣德十八年,宁远侯杨恪官拜兵部尚书,封爵护国公。

营帐内,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一干人都按捺不住地冲了进去。

杨恪撑起身子,望着众人,苍白的唇边只吐出两个字:“人呢?”

众人看着他,顿时沉默,个个目光闪烁。

杨恪的额上沁出冷汗,咬牙瞪住他们:“都哑了吗?”

辛远秋走上前,将手中的箫递给他,神情难看。

“什么意思?”手掌骤然握紧玉箫,杨恪的脸色铁青。

“找回来的,只有一件血衣,和这管箫……衣冠冢在河边,很僻静的地方。”

“衣冠冢?”杨恪目眦欲裂,“谁立的?谁说她死了?”伤重未愈的身躯硬是从榻上离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爷!”靠近门口的齐森在他面前单腿跪下:“你刚醒,伤势未稳,先歇息吧……承宛的俘虏也说亲眼看见郡主倒在乱军之中——”

“闭嘴!”杨恪抬起一脚,狠狠地将他踹翻,人已踉跄地奔了出去。

白茫茫的冰河边,冷月无声,只有一座新坟。

杨恪盯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几乎站立不稳,下一刻右手重重地挥出,掌风力石碑应声而裂。

“杨恪!”辛远秋怒喊,望着他被伤口鲜血染透的单薄衣衫,不得已地下了一剂猛药:“她死了!只找到衣服是因为连尸身都拼不全——”

“住口!”震天的怒吼响起,鲜血自杨恪口中喷了出来,他跌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从来不知道,这边关的天这么清澈,确实是适合赏月的。

尤记得她靠在他身边,柔柔地轻叹,连呼吸声,都清晰在耳。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河边,他曾许诺给她一个交待,他答应冰雪消融的时候带她再来,她总是笑着说好,紧紧地抱住他,灿烂的笑靥,纤细的手臂,于千军万马中,给了他无尽的温暖。

注定要负她。

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

从来,他带给她的,都是伤心多于甜蜜,眼泪多于欢笑。

即便是如此,她说,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可她不知道,在她挥剑,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她已杀了他。

挣扎地站起身,他脸色寒彻如冰。

帐帘被人猛地掀开,案上烛火被冷风扑面,周重元恼怒地抬头:“谁——”

剑气如虹,透胸而入。

周重元不置信地看着心口贯穿的冰刃,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来人,一个“你”字未曾出口,身体已颓然瘫倒。

左右有人影扑来,剑光飞舞间,温热的血液溅上脸,模糊了视线。

眼里是迷离的红雾,黑暗里他惨淡地笑。

醉儿,你可有在看着我?

早知今日你以死相别,当日我何必苦苦忍受,与你生离?

输了你,这江山万里,旌旗十万,我赢来何用?

提剑走出营,寒风刺骨,他木然而立,一身是血,却似丝毫未觉。

伤口纷纷崩裂,也不抵住心口的一分痛。

眼前的世界一黑,伟岸的身子软倒在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有温暖的液体自他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