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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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

在中国和西方都有蛇女与男人恋爱的故事。中国的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写一条白蛇,“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与许宣相爱结婚,最后却被禅师收伏镇压的故事(此故事又见于《西湖佳话》卷十五《雷峰怪迹》等)。此故事传到日本以后,被上田秋成改写为《蛇性之淫》(《雨月物语》卷四)。西方的如《蕾米亚》(Lamia)故事,也是说一条蛇,因为爱上了一个希腊青年李西亚斯,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令李西亚斯堕入了情网,与她同居并举行了婚礼,结果为一个叫阿波罗尼亚斯的人识破真面目,于是这条“变成美女的蛇”只能落荒而逃。类似的故事出现在东亚、阿拉伯和欧洲等许多地方,引起了东西学者的浓厚兴趣。

蛇是不会变成女人的(当然也不会变成男人),永远不会,然而小说家们却让它变成了女人,与男人相爱,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呢?我们觉得,正如把妲己的超凡魅力解释成“九尾金毛狐狸”附体一样,让蛇变成女人,也是出于男人对于女人的焦虑感与紧张感的一种超自然的表现方式。男人对于女人的态度,原本就是如凌蒙初所说的:“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拍案惊奇》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而由蛇变成的女人,正好兼具蛇的可怕性与美女的可爱性这双重特性,颇可象征男人对于女人的矛盾观感。这样看来,与其说是小说家们将蛇变成了女人,毋宁说是他们将女人看成了蛇更为恰当。

其实,男人对于女人的联想,初不限于蛇与狐狸这两种超自然物(我们这里说的是文学中的蛇与狐狸,而不是自然界的蛇与狐狸,因为后者并不是超自然物),而是此外还有好多种;而让女人具有超自然物的来源,也初不限于妲己的故事与白蛇的故事,此外也真是太多太多了。

白蛇变成的美女无疑具有蛇的可怕性,哪怕她总是将其本性深藏不露。白娘子声称自己只不过是一时春心荡漾,“却不曾杀生害命”,这种分辩本身,便暗示了她原本是有杀生害命的能力的,只不过她一心爱着许宣,未曾正经发挥这种能力罢了。然而威胁却确实是发出过的,她三番两次威胁许宣:“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吓得许宣“心寒胆战,不敢则声”,“战战兢兢”,差一点没有投湖自杀。除此之外,白娘子还曾两次突现蛇身,把人们吓个半死(尽管多半是因为他们想讨白娘子的便宜,所以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尽管白娘子很照顾许宣,从未让他见到自己的蛇身,也并未把威胁付诸实施,可是要说她一点都不可怕,那却完全不是事实。现代受过爱情至上主义文学薰陶的浪漫男人,或许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与胆量,但实心眼的许宣则确实是从心底里感到害怕的。

然而作为美女的白娘子又是十分可爱的。她不但长得如花似玉,楚楚可怜,又兼温柔体贴,聪明伶俐,实为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女人形象,难怪许宣要对她一见倾心了。虽然一再受到惊吓,但她对许宣始终矢志不渝。即使是纠缠不休,也总显得情意深厚。为了让许宣有银子使,有衣裳穿,不时出于“妇人之见”,目无法纪,做出没见没识的偷盗之事,让许宣无端吃了几场冤枉官司,但原其初衷,却又让人哭笑不得。许宣多次听信“谗言”,想要直接间接地害她,她也只是责备几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即使是威胁几句,那也不过是情急之辞,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从未曾想过要付诸实现的。直到被禅师收伏,第一次在许宣面前露出原形,却还是“兀自昂头看着许宣”,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因此,即使她真是一条蛇,人们也觉得她甚为可爱,觉得可以接受。

这便是小说家所塑造的一个男人心目中兼具可爱性与可怕性的美丽女性的形象,其中凝聚着男人对女人既爱又怕的矛盾观感。这一形象有其自身发展的历史。在早期的类似的鬼怪小说中,由超自然物变成的女性,其可怕性要远过于其可爱性;但是在接着的发展中,其可爱性渐渐地超过了其可怕性;到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的时候,其可爱性已经完全占了上风。这大概是因为女人已变得越来越可爱了,又或许是男人已变得越来越懂得爱女人了。但是其可怕性,或者说其“妖”性,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否则小说家们就不必把她们仍写成是蛇了。

在许宣的形象中,小说家们表现了男人的典型心态。他们感到女人又可爱又可怕,于是在爱与怕之间犹豫彷徨。许宣既爱白娘子的美色,又怕白娘子的本性。在相信白娘子是人时,他耽于情欲,“如鱼似水,终日……快乐昏迷缠定”;在怀疑白娘子是蛇时,他又躲之唯恐不及,将恩爱抛入东洋大海。“在远离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的明察和不受欺骗;面对着一双可爱的媚眼时,谁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轻信。”(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许宣身上便有着这种堕入情网的男人的两重性。他可以说是天下所有对于女人感到又爱又怕的男人的缩影。

对于白娘子故事的主题,历来有着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其中体现了“理智与感情”的冲突。这大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许宣对白娘子原本就是理智上觉其可怕,而感情上觉其可爱的。古代的小说家们偏重于理智,他们认为许宣犯了“爱色之人被色迷”的毛病,只有尽快地摆脱才有生路;而现代的读者们偏重感情,他们相反地认为许宣犯了薄情的过错,他对不起痴情的白娘子。古今看法的不同,不仅反映了人们对于感情与理智的认识的偏至,也反映了女人在男人心目中可爱性与可怕性的比重的变迁。然而,在我们看来,我们宁可从男人对女人既爱又怕的矛盾心理的角度去理解这一故事的意义,而不想简单地对白娘子或许宣作出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的轩轾褒贬。

或许在男人们看来,所有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像白娘子,而自己也或多或少都有点像许宣。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白娘子故事所揭示的主题,便即使在现代也仍未失去其意义。这是男人心目中的女性,男人心目中的自己,以及这二者之间关系的一个永恒的象征与写照。小说能够写到这一步,小说家也可以说是才智超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