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裸者与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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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草木与幻影(30)

一定是该我搞出大名堂来了!——他自言自语说。

可惜,他是想错了。波兰克没有听说过写小说常有所谓“救星一到,矛盾皆了”的手法,所以碰到了这样的事他就觉得新奇了。

考虑来考虑去,正在委决不下,忽然天外飞来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暗暗咧嘴一笑。看来我面前的路是绝不了的!

他的奇想却转眼就泄了气。虽说天外飞来了新的主意,可是再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只要挖空心思想下去,窍门还怕找不到吗?

啵——他猛地一按喇叭,飞一般超越了前面的一辆卡车。

几小时以后,眼看已到中午时分,那几个抬担架的还在好几里以外苦苦地抬着威尔逊。热带的太阳从早就挟着耀眼的金光,火辣辣地逼人,他们抬了整整一个上午,体力和意志都随着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的舌头舔到的是枯焦肿疼的上腭,两腿老是一阵阵打战。到处散发出一派热气,草上袅袅升起眩人眼目的是热气,腻稠稠似油似水、缠着他们不放的也是热气。他们觉得脸上仿佛裹着一层丝绒,吸进的空气像是烧得烫烫的,带不来一丝凉快,里边似乎混杂着大量可燃性气体,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开了。他们一路拖着脚步,耷拉了脑袋,抽抽搭搭,一出声就响得连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里痛得有如撕裂了一般。时间一长,真觉得像穿行在火焰中一样。

他们抬威尔逊,好比在拼命抬一块大石头。苦苦挣扎,一次勉强可以走上五十码、一百码,甚至可以走到两百码,走起来一步一挪,就像几个小工在搬一架大钢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里两腿还是不停地晃,肩膀还是不停地起伏,只要在这铅灰色的天穹下,要喘过这口气来根本是休想。他们不敢休息,他们觉得自己跟威尔逊血肉相连,所以一会儿就又抬起担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行进在不见尽头的黄绿相间的山冈上。上坡时他们常常会突然接不上力,抬着担架一时怎么也迈不开腿,过了会儿,下了死劲,才又勉强往上爬去,可是走不几步,就又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

下坡时得用足力气刹住下滑的势头,免得失去控制冲下山去,这时腿肚子和腿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会发生强直现象,疼得他们恨不能往地下一滚,一动不动地就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别起来。

威尔逊又恢复了知觉,痛得难受。担架颠一下,他就要哼一声,身子在担架上不停地翻来搅去,弄得抬担架的把握不定,脚下直打趔趄。威尔逊还常常要骂他们,这使他们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着他们的层层热气,有如鞭子一鞭鞭打来,逼得他们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几码。

“妈的,你们这些小子,你们以为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们这是干啥呀,欺侮一个受伤的弟兄,看把我颠的,连肚子里的脓水都泼出来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叫我吃点苦头啊,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他的声音愈说愈微弱,口气愈来愈暴躁。有时担架猛地一颠,他就哇的一声大叫。

“真要命,哥们儿,别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热得受不了,他像个娃娃似的又哭又闹。“换了我的话,我就绝不会这样对待你们。”说完就直挺挺躺在那儿,张大了嘴巴,干渴的嗓子眼里喘出些微微的气息,仿佛水壶嘴里荡荡悠悠冒出些水蒸气来。“噢,哥们儿,轻点儿,真要命啊,哥们儿,轻点儿。”

“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时布朗就会沙哑着嗓子说。

“你们这些小子,真损透了。威尔逊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算是认得你们了,好小子!”

他们就这样又辛辛苦苦抬上了一百来码,等到把担架一放下,都呆呆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威尔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发了烧,却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地酸痛,肺里和喉咙都充了血,干枯了。担架每一颠,就像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这份筋疲力尽,就像跟一个比他大得多、也强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连搏斗了好几个钟头。他常常摆动在昏迷的边缘,可总是担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过来,疼痛又随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来了。有时怕担架马上又要一颠,他就预先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身子,等着等着,足足等了好几分钟。等到担架真的一颠,伤口种种潜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纷纷震醒了过来,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么脆弱的神经。在他的感觉里这种种苦楚似乎都是抬担架的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恶气都出在他们头上,正如一个人在家具上撞了一下,腿上擦去了一层皮,一时真恨透了这家具一样。“布朗,你这个王八蛋啊!”

“别嚷嚷,威尔逊。”布朗拖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往前走,可抓着担架的手却老是禁不住要渐渐松开。他只要一感到担架快有脱手的危险,就赶紧喊一声“放下”,担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尔逊的身边,歇上口气,用这只手的麻木的指头揉了揉那一只手,一边还会气吁吁地说:“不要发火嘛,威尔逊,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布朗,你这个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颠得我不得安生啊。”

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脚上的“丛林疮”都裂开了,在鞋子里淌着血呢,走路时顾不上这疮口的疼,只要一停下来,马上就会觉得像针扎一般其痛难当。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个都眼巴巴瞅着他呢。他只好轻轻吐出一声:“走吧,弟兄们。”

他们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几个钟头,中午的太阳当头高悬。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决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们又困乏又冒火,根本谈不上齐心协力,只是勉勉强强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挣扎前进。一个人打个踉跄,三个人就恨死了他,因为这一下三个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尔逊痛极的号叫又震破了他们的恍惚,有如劈面一鞭,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苦难一重接着一重。有时候胸口忽然一阵恶心,眼前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分钟都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面前的大地一片昏黑,心头怦怦直跳,满嘴是胃里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着自己苦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尔逊来真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能换的话,他们谁都愿意跟威尔逊换个个儿。

到一点钟,布朗让大家停下。他的脚板已经麻木了好一阵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们把威尔逊就丢在太阳下,自己在旁边就地一躺,脸儿几乎贴着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中午刚过正是极热之时,四外的山风给烤得一派迷离,强烈的阳光在山坡间来回反射,无遮无挡。四下根本觉不到有一点风。威尔逊不时会咕哝几句,狂叫两声,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他们虽说歇了下来,却歇不好;累到筋疲力尽之后,有些影响早已悄悄入了骨,起初还隐而不露,到这时才显了出来,使他们活生生地受罪了。他们想吐又吐不出来,时而浑身瘫软,昏昏然好半天,几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时而又一阵阵剧烈发抖,仿佛身体里已经一点火力也不剩了。

过了很久,大概总有一个小时吧,布朗坐起身来,取了几片盐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壶水。盐片落了肚咕咕直闹,不过人倒觉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来去看看威尔逊,可是这腿伸出去总有些异样,软绵绵的,好像长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问威尔逊:“伙计,觉得怎么样啦?”

威尔逊盯着他直瞅。他已经摸呀摸的,探起一只乱颤的手,把覆在脑门上的湿手绢拉掉了。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布朗啊,你们还是把我扔下了吧。”这一个钟头来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极乏透了。他觉得再抬着他往前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此刻只要能留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留在这儿会怎么样,他根本就没去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担架上颠簸折腾的痛苦,他再也经受不起了。

布朗心里动了,动得还挺厉害,所以他一时竟不敢相信威尔逊说的是真心话。“伙计,你在胡扯些什么呀?”

“把我扔下了吧,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威尔逊的眼里涌出了几滴不能自已的泪水。他摇了摇头,不过神情是淡漠的,简直像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儿的后腿,还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里早已又糊涂了,他还当这是在执行任务,还当自己是因为发病才掉了队。“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个没完,哪能不扯你们的后腿呢。”

史坦利早已来到布朗的身边。“他要我们干啥,要我们把他扔下?”

“嗯。”

“你看使得吗?”

布朗有些冒火了。“看你说的什么呀,史坦利,你这人怎么啦?”不过布朗的心里却又一动。他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劲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是吆喝了一声:“得啦,弟兄们,咱们走吧。”看见里奇斯在不多远以外睡着了,他来了气。“得啦,里奇斯,别再偷懒了好不好?”

里奇斯慢慢醒了过来,看去也真似乎有点不愁不急的样子。“我不过是歇会儿罢了,”他的口气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会儿难道也……”可是他没有说下去,把皮带一扣,走到担架旁边。“好,我准备完毕。”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可是他们这一休息却休息坏了。本来倒有一种山穷水尽的危机感、紧迫感逼着他们向前,一休息这种心理就都消失了。他们走了几百码以后,又累得跟刚才歇下时几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烤得他们头晕腿软。威尔逊现在也呻吟个不停了。

威尔逊的呻吟叫他们头痛。他们本来就觉得手脚不灵、力气不济,如今威尔逊哼一声,他们就要打个闪缩,心里一阵内疚,设身处地一想,他伤口的剧痛似乎也就都通过担架的把手,传到了他们的胳膊里。起初半英里的路,他们走的时候勉强还有点说话的劲头,所以经常拌嘴。谁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惹别人生气,彼此骂骂咧咧,一路不断。

“戈尔斯坦你这个浑蛋!你干吗不小心点?”史坦利感到担架突然一震,就会这么嚷上一声。

“你自己小心点吧。”

“大家都别吵了,省点力气干活好不好?”里奇斯嘀咕了。

“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门还是很大。

布朗只好来干预了。“史坦利,你的话也太多了。为什么不省下点力气来干活呢?”

他们各不相下,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赶他们的路。威尔逊又说胡话了,大家也都似听非听。“哥们儿,你们干吗不扔下我走你们的呢,我干不下去了,屁用也没有了,我只会拉你们的后腿。哥们儿,把我扔下吧,我对你们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你们不用操心,咱老威尔逊一个人能自己对付。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

“哥们儿,把我扔下了吧。”

这句话,叫他们听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传到了指尖上,抓着担架的手似乎有点放松了。布朗气喘吁吁地说:“威尔逊,你在胡扯些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打一场自己的仗。

戈尔斯坦打了个趔趄,威尔逊就冲着他大叫:“戈尔斯坦呀,你这小子是饭桶,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饭桶。”本来,在威尔逊的心目中这名字早已变了意思,他只记得右脚的那个担架柄叫戈尔斯坦,只要担架朝那边一歪,他就大骂戈尔斯坦。不过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合了榫。“戈尔斯坦是饭桶,连酒都不敢喝的这么一个家伙。”他无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里涌起了一小口血,腻稠稠的。“真格的,克洛夫特这老小子还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壶酒呢。”

戈尔斯坦气得直摇头,他眼睛望着地,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里不住念叨:这班异族人呀,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呢,才不会放过你呢。他觉得他们全都是他的对头。就说这个威尔逊吧,你这样卖劲地照顾他,可他又有哪点儿感激了你?

威尔逊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儿了,耳边只听见他们急促而紧张的抽噎。他猛然明白了过来:他们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他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不过引起的激情却久久萦回在心头。“唉,你们为了我这样辛辛苦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你们实在犯不上守着咱老威尔逊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吗。”没听见人搭腔,他恼火了。“真要命,哥们儿,你们没听见我说吗,把我扔下吧。”他像个发烧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戈尔斯坦真想把担架放下。心里想:他不是叫我们停下吗。可是转眼听到了威尔逊的自白,他却又感动了。天是这么热,人又赶得精疲力竭,昏头昏脑的,没法好好儿想一想,脑子里的念头都是直蹦出来的,就像肌肉的反应一样。他对自己说:我们可不能扔下他,他还是挺够朋友的。可是想到这儿戈尔斯坦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了,只觉得那条胳膊愈来愈难受了,从背上一直到累极的两腿没有一条肌肉不疼。

威尔逊拿舌头舔了舔干透的齿尖,拉着个调子说:“哥们儿啊,我渴死了。”身子在担架上扭了一下,脑袋向那铅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咙都做好了领受甘露的准备。只要他们来给他点水喝,他舌头和上腭的苦痛就可以马上解除。“哥们儿,给我点水喝,”他嘴里还轻轻地说,“快弄点水来喝吧。”

他的话他们却好像并没有听见。他已经讨了一天的水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睬他。他只好把脑袋往后一靠,腻腻的舌头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点水来喝吧。”发出这一声哀鸣以后,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子仿佛在担架上团团打转,他苦苦撑持。“哎呀,哥们儿,你们得给我点水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