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7956300000055

第55章

你这一生,苦难太多,早已是不幸之最。现在,苍天开眼,又重新给了你出头之日,我怎忍心再拖累你太久太久?

何况,还有孤独的梦梅,她也已等了你十八年!她亲口对我说过,她这一生,只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

我和梦梅都是不幸的女人。我真心实意同情她,心甘情愿想帮助她。

你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恩人;她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挚友。

如果能以我一个残废人的余生,换得你们两个健全人的幸福,我难道不应该挺身而为吗?

所以,我选择了安眠药——我太累了,需要长眠。

你们太苦了,需要慰藉。

如果能给你们提供机会,以相互舔抚对方心灵的创伤,我将含笑于九泉!

我由衷地祝福你们!

秋萍绝笔

下面是写给杨秋女的遗嘱:

秋女:

不要怪妈妈这样做。你应该理解,妈妈的选择是最正确的选择。

人生是美好的,特别对于有着好丈夫、好女儿的女人来说,更是值得留恋的。

但人不能太自私,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特别是对待真心实意爱你的人,你也应该真心实意为他去着想。

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地为你爸爸着想的好办法,因为我是废人。

秋女,你已经长大成人,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因为你是杨月樵的女儿。但是,我也要提醒你:光是他的女儿是不够的,还应该继承好他的那份执著才行。因为那是你们杨家的传家之宝,没有这份执著,也就不会有梨园界的关外双绝和关外杨。

听你爸爸的话,就是对我的最大告慰。

我在九泉之下期望着你能在你爸爸指引的道路上大展宏图,为你爸爸争光,为你们杨家争光。

妈妈绝笔

冯笑梅边看李秋萍的遗书,边泪如雨下。看完之后,已泣不成声,情不自禁呜咽起来。

杨月樵醒来的时候,微启双目,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给他看过病的肿瘤医院的戏迷医生。他心里有些纳闷儿,自己怎么会与他又见了面?再强打精神,虚开眼皮往左右一看,便又看到了盛初善、冯慕良、冯笑梅、方振文、杨秋女、宋小鹏以及戏迷协会的梁一鸣等人的面孔。这才想起刚才自己闻讯赶回家时,刚看到李秋萍的尸体就晕过去了。那么,现在……他再次微启双目,往左右看了看,又看到了眼前正吊着个输液瓶,便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在医院里面无疑了,便骤然睁大了眼睛。

“醒了!醒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说。

“爸爸!”首先是秋女一下子扑在他的身上,“您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连家人都不告诉?”

“老杨,”盛初善走近前,俯下身说,“你要节哀,秋萍同志人死不能复生,你却还要为党和人民大显身手,院里还有很多改革攻坚战要靠你来指挥。所以,你千万要保重、保重、多保重!党和人民不能没有你,咱局里、院里都不能没有你。至于你的肺癌问题,我已经向肿瘤医院的领导同志传达了部领导的意见:要他们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相信会有办法控制的。”说完,抓住杨月樵打吊针的那只手,亲切地拍了拍。

这时,梁一鸣走上前来解释说:“杨院长,您刚才一时急火攻心,出了点儿闪失,我们就近把您送到这儿来,正巧咱戏迷协会的唐医生值班。他知道您的病情,和大伙儿一说才都知道了。唐先生也是好心,他是怕您……”

那位戏迷医生抢过话头说:“原来,您是没钱治不起,现在回到京剧院工作了,有单位给您出钱了,我看您就赶紧住院手术吧。”

杨月樵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病上,他眼“听”着那位唐医生的说话,心却在想着李秋萍死得蹊跷,便边向那位唐医生点着头,边朝秋女问:“你妈为什么这样做?她留下什么信没有?”

杨秋女赶紧把李秋萍的遗书递过去,说:“妈是为你好,你看吧。”说完就呜咽起来。

杨月樵用另一只没打吊针的手接过信,颤抖着擎在眼前,逐字看着,泪水很快就模糊了眼睛。

冯笑梅立即掏出手绢,上前为他擦去泪水。谁知,杨月樵的泪水越擦越多,后来他竟哇地失声痛哭起来。

室内的人见此情景,都不约而同背转身去,擦拭自己的眼睛。

“老杨,”盛初善再一次俯下身去对杨月樵说,“你要节哀。我已说过,秋萍同志人死不能复生,可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部里和局里打算推广你搞股份制的经验,所以,希望你一定要挺住。”

谁知,杨月樵越哭越厉害,完全顾不上听他说什么,最后,哭声骤然停止,人却又晕过去了。

唐医生便又上前抢救:掐人中、灸印堂……

这边,冯慕良将盛初善拉到一旁,低声说:“月樵的聘用手续还没办完,组织关系还没正式批下来,再说,京剧院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他这医疗费怎么办呀?”

“先从咱局里挪用一下嘛。”盛初善果断地说,“老冯,你的工作不要缩手缩脚,要举贤不避亲,对月樵这样的特殊人才,我们就是要实行特殊优待政策。”

“可是,”冯慕良十分为难地说,“我刚才给局里财务科打过电话,他们说局里的每一分钱都是专款专用的,不能挪用,还说这是你规定的。”

盛初善不再说话,两腮的肌肉交替滑动着,显然他是在咬牙切齿,但冯慕良猜不出他心里是在诅咒什么?

盛初善焦躁地踱起步来。

冯慕良紧盯着盛初善,等待他的英明决策,他想说,“既然财务科只听你一句话,你就给财务科下个命令不就行了?”或者,他也期待盛初善忽然说:“我到部里向耿部长汇报一下,让他出面找市委刘书记,特殊批一下。”

但是,盛初善一直来来回回地踱步,什么也不说。因为,事前他早已知道耿若渔的态度:让他们去折腾好了,反正大的原则问题、政策问题,咱们一概不表态,也一分钱不会出。想起耿若渔的话之后,他觉得局里的钱也不能挪用了,不然,万一……他不想在即将被耿若渔提名接任部长一职的关键时刻,惹他不高兴。所以,他现在就只有踱步,用这种姿态表示焦急,同时暗示给部下,自己也无能为力。

“咦,我有办法了。”冯笑梅忽然说,“那么些股东不是答应出钱吗?就让他们先把钱投进来呗。”

“傻师妹,你想得太简单了。”方振文说,“我早打听过了,签署意向书后,先要经局里和部里批准,再报市政府体改委批准。拿到这些批准文件后,才能再签正式协议书或者合同书。也只有签署正式协议书或者合同书之后,去工商局注册之前,股金才能到位。否则,万一没批准,一切就都是非法的。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怎么办哪?”冯笑梅顿时又泄气了。

“募捐!”梁一鸣突然说,“我去组织戏迷协会出面募捐。”

冯笑梅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嗳,这倒也是个办法,我们院里也出面募一下,应该不会得不到支持吧。”

“我看可以试试。”冯慕良说,“但是,我们要先带头才行。”

“很好。”盛初善终于不再踱步,“看来,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话就是对嘛,我看就这么办!”

从火葬场处理完李秋萍的尸体,冯慕良把杨月樵又送回医院,让秋女先陪护一下,自己便回了家。

朱效花正同几个邻居在家里搓麻将。今天她手气好,赢了,脸上喜气洋洋,看见冯慕良回来,笑着问:“天还没黑,哪阵风把你老人家吹回来了?”

冯慕良哪里有心思和她开玩笑,小声说:“你来,我有个事和你说。”

朱效花把牌让别人替一下,跟冯慕良到了里间屋,说:“什么事,你这么神经兮兮的?”

冯慕良便把李秋萍之死与杨月樵住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住院费的时候,他没说募捐,只说先凑凑钱。开始,朱效花还眼泪汪汪的,对李秋萍很惋惜,也对杨月樵很同情,可后来,她突然警惕起来,问:“你是不是想替他垫钱?”

冯慕良说:“对,我是想替他垫一点儿钱。”

朱效花笑了,说:“你们是好哥们儿,垫点儿钱是应该的,我也支持,你有多少钱,都给他垫上,我也不管。”

冯慕良说:“你这话说的没有意思,我哪儿有钱?我挣的钱都给你了。”

朱效花不笑了,瞪着眼睛说:“你没有钱,我哪儿有?这一辈子,你一共挣过几个大钱,你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我娘家早就没有人了,我有钱想往娘家偷也偷不成。你看看这家里什么值钱,就拿去卖了吧,好替你好哥们儿垫上治病。”

两口子话不投机,吵起来。外边打麻将的邻居们听见他们吵架,没兴趣再玩,推了牌,都走了。朱效花正玩到兴头上,被冯慕良搅了局,更生气了,两口子吵得更凶。

平常,朱效花唠唠叨叨的时候,冯慕良基本上是不还嘴,实在不耐烦了,就躲到外面去。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和她针尖对麦芒地吵上了。朱效花还没见过冯慕良发这么大的火,看见他圆睁双目,声如牛吼,就有些害怕了。

“怎么,又要‘豆腐点卤水’?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怕你了?”她虚张声势地说,“告诉你,你越这样,我就越不给你拿钱。”

一听这句话,冯慕良当时就弹了起来,上前一把抓住朱效花的衣领,厉声问:“你再说一遍不给!”

朱效花心里实在是不愿意拿钱,可一看冯慕良的架势,不拿钱是不行了,便嘟囔着问:“给拿多少?”

冯慕良说:“再少,也不能少于一万元。”

朱效花浑身倏地哆嗦了一下,睁大眼睛问:“一万?”

冯慕良斩钉截铁地说:“一万。”

朱效花就哭了,说:“一万块钱呀!你上下嘴唇一碰,闹着玩似的,我就得乖乖地给你出这一万块钱。你知道我得多少年攒够这一万块钱吗?”

冯慕良见老婆哭了,心里也有点软,就拿了条毛巾,去给她擦眼泪。这一擦,老婆更委屈了,不再说钱,数落起这一辈子的艰辛,一桩桩,一件件,历数着跟冯慕良的种种不是。到后来冯慕良也动了感情,夫妻俩头抱着头,都流了眼泪。

哭了一会儿,朱效花还是揣上存折,去银行取来了钱。可是,她并不马上把钱交给冯慕良,而是紧紧地在手上捏着。

冯慕良说:“你不把钱给我,还等什么?”

朱效花说:“我等你改变主意。”

冯慕良怔了一下,旋即苦着脸笑了。

朱效花知道冯慕良是不能改变主意了,叹了口气,说:“这钱咱今天给他垫上,他什么时候还呐?”

冯慕良又有些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

朱效花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表情神秘起来,说:“雪梅不是要回来吗?”

冯慕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朱效花笑了笑,把钱交给冯慕良,说:“你给杨月樵送去吧。”

冯慕良明白她的心思了,他手里拿着钱,想说什么,却没说,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医院了。

星期天上午,方振文匆匆吃过早饭,拉着孙儿方小亮,背了一把京胡,提了一面铜锣,又夹了一张海报和一个小板凳儿,爷俩直奔永乐戏院。

到了永乐戏院门前,方振文先把海报贴在墙上,然后就敲起了铜锣。

便有人近前围观那墙上的海报,有人还一字一句念出声来:

救救关外杨

关外杨者,梨园名宿杨月樵也。其人出身梨园世家,乃梨园巨擘关外双绝杨云溪之后。幼承家学,数度寒暑,攀他人所不能攀,为他人所不能为,备尝梨园苦辣辛酸,终成大器。十岁出道,弱冠成名。十八岁便名噪京沪,获关外杨美誉,与南麒(麟童)、北马(连良)齐名,成为关东派代表人物。

不幸者,四清期间,不堪忍受奸佞之辱,失手获罪,被开除文艺界,身陷囹圄五载余,从此销声梨园,痛舍粉墨生涯。然“飞龙在天”者为龙,“潜龙在渊”者亦为龙。其间,纵千般苦难,万般辛酸,均不能夺其凌霄之志。卖血度日中,仍笔耕不辍,著《关东京剧史》及成语典故新剧数十种。其敬业之诚,日月昭彰,天地可鉴!

改革开放,皇恩浩荡,月樵近日得苍天开眼,终获落实政策,并受命于京剧危机之秋,仗义再任京剧院长。走马上任以来,废寝忘餐,呕心沥血,决心再展宏图,重振梨园千秋大业。然命运多舛,劫数频仍,其流放岁月中,生计艰难,罹染绝症,现刚刚发觉,却已病入膏肓!

在下方振文,乃月樵同师之弟,虽不学无术,却不敢不以梨园兴亡为己任,面对梨园巨星缓缓陨落,无力回天,恨天无柄,恨地无环,心急如焚,呜呼!哀哉!

我中华古国,礼仪之邦,积善为本,仁爱为德,同胞同心,休戚与共,今振文祖孙不揣浅陋,当街献艺,乞望父老乡亲,发慈悲之怀,慷慨解囊,助我梨园巨星医疗之资,不胜感激!

那人把这募捐的海报念完了,下面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个卖雪糕的老者虽然没多大文化,但自幼喜欢听戏,满肚子戏文,把这份招贴一字不差都听明白后,老者当时就落泪了,自言自语地说:“杨老板怎么竟会落到了这份田地?”

这时,方振文已坐在小板凳之上,拿起京胡,定好阴阳二弦,自拉自唱起《盘丝洞》一戏中猪八戒的唱段来:

有八戒生来稀里糊涂,

每日里吃喝睡我是马马虎虎。

闲无事手拿着地理图,

上面有一个微山湖,

旁边还有个落马湖,

大命湖,渭水湖,

山前有老虎,

山后有马虎,

桌子上有茶壶,

床底下有夜壶,

房檐底下挂着一个大葫芦——

葫芦芦芦芦芦芦芦里面有个鼻烟壶!

我蹬着夜壶,

踩着茶壶,

要去勾那,

房檐底下挂的那个大葫芦——

葫芦芦芦芦芦芦芦里面那个鼻烟壶!

我一不留神,

摔了夜壶,

打了茶壶,

我还摔了屁股!

哼啊呀咳咿呼呀嘿!

嗯哼哪哈咿呀咿——呀——嘿!

这是一段幽默的唱段,其中有许多噱头,很能哗众取宠,大家听完都哄笑起来。虽然这种气氛与海报上的内容不怎么协调,可由于气氛上来了,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

方振文趁机又提起铜锣敲了几下,然后将铜锣反转过来,铜面儿朝下,那铜锣就变成了个铜盘子。方振文端了,擎到围观者们面前。

这时,那卖雪糕的老者也登上了台阶,冲大伙一抱拳,说:“老少爷们儿!都来帮帮杨老板吧。”说着,老者把卖雪糕的钱兜子擎到方振文面前,底朝上,一抖,那里面的钱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叮叮当当全落进方振文的铜锣里。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很快,便有人跟着向铜锣内投扔纸币,其中面值大小都有,一元、两元的,五元、十元的,也有五十、一百的,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铜锣。

这场面是方振文所始料不及的。他激动得双眼潮红,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那卖雪糕的老者,不停嘴地喊着:“谢谢,谢谢啦,我替杨老板谢过大家啦!”

方振文这才学着那老者的话,口中对解囊人连连称谢。然后,就将铜锣置于海报下边。这样,后来的人一见,便会知道是募捐,也就会自动投钱在铜锣里。

接着,方振文手拉胡琴,让孙子方小亮唱起《借东风》来。方小亮唱的完全是马连良后来改的新词:

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

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

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

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

同心破曹共做商量。

庞士元献连环俱已停当,

数九天少东风急坏了周郎。

算就了甲子日东风必降,

南屏山设坛台斗踏魁罡。

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台上——

诸葛亮上坛台观看四方,

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

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

烟火飞腾红彻长江,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

我诸葛假意儿祷告上苍。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

乘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

这段著名的马派唱段,被方小亮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比成年人所唱毫不逊色。所以,最后的两句散板刚一结束,围观的人们便一齐鼓起掌来。

此时,张小白恰好打此路过,弄清情况后,马上意识到这是一条好新闻,便立即给电视台新闻部打了电话。几分钟后,记者们便全副武装赶到了现场。

张小白让记者用长焦镜头把方振文拉到眼前,从不同的侧面拍下照片。

他身边有个小伙子,快乐地问:“你们都是记者?”

张小白说对,我们都是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