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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茅草蔸(2)

晚上躺在床上,她本来想问问玖妍姐,怎么没一点心思了呢。她叫了两句玖妍姐,玖妍姐都没吭声,也就算了。玖妍姐真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呢,鸡才刚啼了第二遍,玖妍姐就起床了,提着旅行袋走了。黄花萍问她去哪里,玖妍姐说:“我有点事情,人家问起来,你就说我有事回家去了。”

李玖妍又带着香菇烟笋去找陈主任,她沿着那条清凌凌的溪流走了十五里山路,路边的野花呀野鸡呀什么的她早已是视而不见了,急匆匆地赶到金竹镇,搭班车去了县城。到县城时天已擦黑了,她找到陈主任家里,一见陈主任就哭起来。“陈主任你答应了我的,你说了没问题的,你怎么这样欺骗我呢?”陈主任眉一竖,反问她:“我答应了你?我答应了你什么?欺骗了你什么?你的处女膜破了,但身体没问题,我说错了吗?”陈主任叫李玖妍不要在她家里哭,这样影响不好,她推她出去,说:“出去哭哈!”李玖妍把住门框,赖着不走,要求陈主任再帮她检查一次。陈主任说:“难道我错了吗?”李玖妍说:“陈主任,你就改一下口吧,你现在说是茅草蔸也行呀。”陈主任说:“我为什么要改口?假如是茅草蔸,我看一眼就知道的,不是茅草蔸我怎么可以说是茅草蔸呢?”李玖妍说:“是不是都在你一句话,我们家一点背景都没有的,我的指标是拿我妈的手表换来的呀!”陈主任冷冷地说:“对不起,你拿什么换的是你的事,我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我不能说假话欺骗组织。”李玖妍又哭起来。陈主任说:“哭是没有用的,破了就是破了,但跟茅草蔸没关系,至于是强奸还是通奸,还是你拿它换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体检。”

李玖妍已经顾不得别的了,她低三下四地说了许多哀求的话,包括我们家怎样从牙缝里抠钱,怎样一点一滴都省下来买东西送人情。但陈主任一点也不动心,她鄙夷地说,社会风气就是被你们这样搞坏的;又说自己问心无愧,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你自食其果。最后李玖妍没办法了,对陈主任说,我爸还有一块瑞士手表,我爸说过的,谁帮了我他就把表送给谁。但陈主任不是杨老八,陈主任严厉地说,居然把歪门邪道搞到我这里来了,你看错了人!

陈主任后来把这件事向医院革委会作了汇报,医院革委会表扬了她,并就此事向金竹公社革委会打了一个电话,算是作了一个通报。客观地说,陈主任还是个有些分寸的人,她汇报时只说李玖妍如何企图用一块瑞士手表收买她,她如何义正词严,却并没有提到“茅草蔸”,所以金竹方面暂时还不知道有一棵那样的“茅草蔸”。

李玖妍从陈主任家里出来时天已经很黑了,她提着那只装着香菇和烟笋的旅行袋在街上走了许久,后来走进了一家旅社,第二天一早去县汽车站,搭车回城。

那天李玖妍下了车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解放路邮电大楼。她花八分钱买了一张邮票,又花两分钱买了两张信纸和一个信封,正好是一毛钱,然后她就趴在柜台上,铺开信纸,准备给詹少银写信。拿起柜台上专门为顾客预备的蘸水笔,却不知该如何落下去,泪水在她眼眶里直打转,一滴两滴,都滴到了信纸上,笔尖上的蓝墨水也滴下来了。她把这张滴了泪水和墨水的纸抓在手上,捏成一团,在剩下的一张纸上简单写了写事情的经过,然后她写道:詹少银,我恨死你了,你这浑蛋你把我害死了,那天我说了我怕我怕的,你非要说不怕不怕,现在好了,我进不了水泥厂了,我一切都完了!被你毁掉了!她把这几十个字写得大大的,每个字都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把信纸都戳破了。信写好了,邮票也贴上去了,却又犹豫了,她一手拿着信,一手提着上海牌旅行袋,在邮电大楼门前走过来走过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才狠狠心将信塞进了邮筒。然后她转身回到汽车站,她忽然不想回家了。我回去干什么呢?她在售票处排了三次队,三次都排到了窗口,人家问她去哪里,她却一脸茫然。后面的人催她,快点快点!她便怏怏地从窗前走开。她低着头在街上逛来逛去,逛到下午,太阳偏西了,才咬咬牙回家了。

那年我和小鸡公去金竹,回来时也是在县城上的车(车站很小,房子很旧,后面有个大院子,窗户换成了铝合金的)。我们在县城住了一夜。那一夜我不知道小鸡公去了哪里。小鸡公有一个毛病,爱嫖,在家里还好一些,只要一出门,则必定要嫖一嫖。他的好嫖似乎跟他自命诗人有关,他说诗人从来爱青楼。但究竟是诗人爱青楼,还是为了一个诗人名分而爱青楼,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我们两个人出去,他从不安安稳稳睡一个觉,总是一个人走掉,到半夜里才回来。那天也是那样,他晚饭都不吃,打个招呼就走了。在嫖这件事情上他比写诗有才情,鼻子比狗还灵,闻一闻就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过他倒不勉强我,也不骂我虚伪,通常是他嫖他的,我睡我的。他回来也是很准时,嫖完了就回来,决不拖泥带水,早晨我一睁眼,就能在对面床上看见他。

那天上午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推着我往街上走,我们一路打听当年那个妇科医生陈主任。我问了一些在县城广场上蹦蹦跳跳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当中好多人都还记得这位三十年前的陈主任,他们说陈主任是从省城大医院里下放来的,医术了得,最拿手的是治妇女不孕不育,哪怕是十几年不开怀的“石货”,只要经了她的手,说不定就怀上了,只可惜没几年又被调回去了。老头老太太们众口一词,都说那可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哪,不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平头百姓,人家都是一视同仁,又不要人家谢,真是积了大德呀。这些话我听得很郁闷,我郁闷了一天,我是怀着一种酸溜溜的心情回来的。

从金竹回来后,我特意去人民路看过一次专家门诊,坐在那里的所谓专家,就是当年县医院的陈文玉主任。这回给我推轮椅的不是小鸡公,是我们公司那个叫王麦多的一米八的大个子,陈文玉隔着老花镜看着王麦多把我推过去,问我们干吗,我说看病,她冷冰冰地说:“不知道这是妇科吗?”我说:“我就看妇科。”我叫王麦多出去,自己把轮椅摇到她跟前。她用长满细褶子的胖指头敲敲桌子,说:“跟你说了这是妇科,你怎么回事呀?”我说:“我来问问我姐姐的病。”她这才温和了一些,说:“你姐姐怎么不自己来呢?”我说:“她死了。”她愣一愣说:“喂,你要干什么?是要闹事吗?我告诉你,有什么事你先找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确定是我的责任你再来找我,现在请你出去!”我笑笑说:“你误会了,你没给我姐姐治过病,你只是给她做过一次妇检。”她又愣了一阵子,说:“妇检?什么妇检?”我问她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在县人民医院时,有一个叫李玖妍的女知青找过她?记不记得给这个女知青做过妇检?记不记得妇检结果?她立即把脸耷拉下来,说:“我行医这么多年,看过多少病人?三十多年前的事我怎么记得?”她又敲敲桌子,叫道:“下一个,下一个!”我看见她的肥硕的、仍未塌下去的胸脯也跟着抖了几下。她大概有六十多岁了,还有这样的胸脯,真是不简单。我提醒她说:“茅草蔸,记得吗?她跟你说过茅草蔸,她说她的处女膜是被一棵茅草蔸戳破的,但你说不是,记起来了吗?”她真生气了,胸脯大幅度地耸一耸,像滚过一个大浪,人好像是被这个大浪提起来了,霍地站在那儿,说:“我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纠缠不休?我还要不要工作?”我说:“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忆一下呢?”她仰脸朝门外叫道:“保安!保安!”两名保安闻声冲了进来,王麦多也冲了进来。王麦多横着膀子,凶狠地说:“谁敢动兵哥?谁敢?”

王麦多在齿轮厂工作了十几年,忽然成了下岗工人,我把他招进了公司,他对我感激不尽,正愁没机会报答。他瞪眼捋起袖子,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我说:“王麦多,算了,我们走吧。”想想我又说:“我们本不该来的。”

那年夏天,李玖妍回家时我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她的影子不浓不淡地压过来,边缘部分毛茸茸的,把我的光线遮住了。她戴着一顶已经变色发黑的麦秆草帽,穿着一件白竹布短袖衬衫,蔫耷耷地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那只旅行袋离我的脑袋不远,我闻到了一股香菇和烟笋的味道。那应该是县人民医院的陈主任没要的香菇和烟笋,她就那样提回来了。才是六月初,她的脖子上和胳膊上就麻麻疙疙地摞满了大头痱子。黄昏时的阳光已经开始泛红,从对面巷墙上反射过来,像明亮的灰屑落在她的肩背上。我妈就坐在我旁边一只小凳子上看一张报纸,因为离得太近,又是逆光,她又黑,而且黑得发涩,我妈用力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把她看清了,然后我妈就像一朵阳光中的向日葵那样笑着。

“事情都办好了吧?说了什么时候去上班吗?户口呢,迁了吗?”

我妈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李玖妍一个都不回答,只见她咬着嘴唇,眼里渐渐涌满了泪水。我妈看见泪水很吃惊,笑容在瞬间僵死,向日葵迅速凋零,连颜色都变黑了。

“喂,你哭什么?你好好的哭什么?嗯?”

李玖妍的泪水落下一滴,又落下一滴。我看见泪水落在她脚上。她脚上还是刚插队时穿的那双酱色塑料凉鞋,被补得疤疤瘌瘌的鞋面上全是黄灰,还有脚趾头上的黄灰,都被泪水溅起来了。泪水落下去,一小片黄灰就飞起来。她嘴唇上也有泪水。她的喉咙好像被哽住了。她呃了一声,头一低就进了房间。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带着一股汗馊味和热风。我妈不住地眨着眼睛,愣在那儿,愣了一会儿,也跟在她后面进房间去了,嘴里一边不停地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啦?啊?进门就哭?出了什么事?你说呀!你不说你要急死我呀!”

我听见李玖妍在呜呜地哭。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莫非?啊?”我妈的“啊”拖得那么长,似乎拖得越长希望就越大,可是她“啊”了半天,希望还是破灭了。我听见李玖妍哽咽着说:“我……完蛋了,我的手表白送了,打了水漂了……”至少过了五分钟,我才听见我妈又说话了:“不是都说好了的吗?怎么说完蛋就完蛋了?是政审不过关?”我妈一再追问,李玖妍便含糊着:“不知道,政审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妈说:“那到底是因为我呢,还是因为你爸呢?你没问一句?”李玖妍说:“我问谁,谁会跟我说这个……我说了不知道的,你不要问了好不好……”

然后李玖妍就只是哭,后来哭又变成了抽泣。

我爸下班回家时,李玖妍已经不抽泣了。我爸看见那只放在桌上的旅行袋,知道李玖妍回来了,他跟我妈一样,也以为是好消息来了。他的样子竟然有些轻佻:“哈哈,是李玖妍同志回来了吧?喂,人呢人呢?怎么不见人呢?”

我妈急匆匆地从李玖妍房里跑出来,一个劲朝他摇手,把他拉到厨房里,然后他们就在那里嘁嘁嘁地说了许久。我听见我爸不断地发出一个重重的充满疑问的音节:“嗯?”“嗯”到后来,他不“嗯”了。他没一点声音了。我妈从厨房里出来了,他还待在里面,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他才从厨房出来了。我看见他的脸垮得厉害,脸色黑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