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沉默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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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赏花记

周末,与几个久居闹市的文人去乡下赏花。

正在梨花盛开的季节,田野却被黄澄澄的油菜花覆盖。逮一农妇询问,农妇说,最好的土地,得留给农作物,比如小麦;次之的土地,得留给油料作物,比如油菜;最差的土地,才留给果树,比如梨树、桃树、苹果树、樱桃树。要看梨花,你们得翻过小山才行。文人们一听傻了眼,立即按原路返回,路边搭几个摩的,绕山前往。然本来,我们的计划是,不管多远,都徒步前行。

农妇说得没错,山那边,果真有一片雪般的梨花。文人们大呼小叫,像中了头彩一样兴奋。有诗人当场吟诗,却总也跳不出“唯有梨花雪”这一句。人人都争着与最漂亮的那一树梨花合影,叉起两指,喊:耶!声音太大,震得梨花纷纷飘落。

不远处,一位老农正在开荒——先除去杂草,再用镢头将土地刨得松软。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们一眼,他把我们和梨花当成了空气。终于老农开始歇息,一群文人争抢上前与他合影。

您太有型了。一个男诗人说,看这脸色,小麦的颜色;看这皱纹,荒芜的梯田;看这眼睛,温良恭俭,反璞归真;看这胡须,不屈不挠的野草……

老农笑笑,说,我的胡须是长出来的,你的胡须是做出来的。

老农说得没错。男诗人也蓄了一把浓密漂亮的胡须。只不过每天早晨,他都得对着镜子为他的胡须忙活至少二十分钟——他的胡须是一种人为的随意。

您的梨花美得让人心碎。男诗人说,每天在这一树树梨花间穿梭,每天闻着这一树树花香耕作,您应该很享受吧?

我一点都不享受。老人说,你们会觉得马路边的楼房漂亮吗?我就觉得楼房漂亮。每次进城,看不够……

这不一样。男诗人说,花是花,楼是楼……您看,这一枝,只开了一朵,这叫孤独之美;这一枝,簇拥了这么多,这叫争奇斗妍。深山千踪灭,唯有梨花雪……

可是在我眼里,它们早已不是梨花,而是一树梨子。老农说,我得靠梨子赚够钱,养活自己,养活老伴,买两头牛,买几瓶酒,给儿子交学费,翻新我的瓦房……你说的孤独之美,不行,秋天结了梨子,这个小树枝肯定承受不了,这朵花就得除去;你说的争奇斗妍,也不行,一个枝上的梨子太多,肯定结不大,更不会甜,所以,也得除掉一些。说着话,老人伸出手,将他认为多余的梨花全部摘掉。

文人们盯着那些被摘掉的梨花,恨得牙根直痒。

很残忍吗?老农笑了,手一指,往那边看。

那边,一地梨树桩!我们一直被这片“梨花雪”吸引,竟忽视了不远处的一地梨树桩!那些梨树被贴着地面锯断,却有几棵在又粗又老的树桩上抽出细嫩的新枝。新枝开出花朵,一朵,两朵,至多不超过五朵——孤独之美。

文人们尖叫着扑过去,赞叹,拍照,不约而同地用上了“震撼”这个词。震撼完毕,又开始骂娘。怎么能把这些梨树锯掉呢?谁这么败家仔啊?

我把它们锯了。老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就是你们说的败家仔。

怎么能把它们锯掉呢?这次杀出来的是一位女诗人,它们一生守着这片土地,它们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它们为您的儿子结出学费,为您的老伴结出衣服,为你们一家结出牛和新房,怎么忍心把它们锯掉呢?

把它们锯掉,原因很多。老农说,比如那些枝桠实在太老,锯掉,让它们长出新桠,以便结出更多更甜的梨子;比如它们到了寿限,老到不能再结果,与其在地里慢慢腐烂,不然锯掉当一把柴;比如它们不再适合挂果,锯掉,是为了嫁接;至于这些树,因为它们实在不能为我带来收益,锯掉,让阳光进来,还能在树桩的间隙种上芋头、花生、玉米……

那也不必锯掉。女诗人说,您可以保留这些梨树,当成一处风景,然后多开荒地,用开荒赚到的钱养牛,养鸡,劈柴,喂马,你有一处房子,面朝大山,春暖花开……有道理吗?

有道理,却是诗人的道理,不是农民的道理。老农说,梨树结不出满意的梨子,就不再是梨树,而与杂草无异。就像你,长成这样,穿成这样,想成这样,假设来到农村,两天就把你赶跑了。为什么?因为你是农田的杂草,百无一用;当然,假设我进城,也一样。咱俩身份不同,理解自然不同……

可是这些梨树好可怜呢!女诗人抚摸着受伤的树,梨花带雨。

我知道你们回城以后,肯定会把照片贴上网,配上文字,以告诉别人你们来了一趟乡下,回归了一次自然。但是,提醒你们一句,千万不要丢人。老农笑着说,事实上这一地树桩,只有五六棵是梨树,其余的,都是苹果树、杏树、樱桃树……连树都认不清,还“震撼”、“可怜”?小妮子,现在我问你,你还有资格在这里哭吗?

女诗人哭得更凶了。却不是因为受伤的梨树,而是因为受伤的自己。

老农拾起镢头,开始总结。所以你们这些高雅的文人,只能生活在书本上的梨园,却不能生活在现实里的梨园。听我的,走吧!就像城市不欢迎我,乡下也不欢迎你们。

老农直来直去,我们表情狼狈。女诗人边哭别走,边走边用高跟鞋猛跺地上的杂草。是时,忽听得老农在身后怒喝,别踩我的芋头!

我的妈啊!活了近四十年,我们才知道芋头长成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