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若安好,便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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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梁超的秘密

第二天清早我来到医院,男孩仍在睡觉,脸色比昨晚有气色些。希斯侧身睡在竹椅上,睡椅紧挨病床,大概并不曾睡好。也难怪,这样的地方任谁都无法睡好,尽管我脚步很轻,她还是醒来。

"吵到你啦?"我轻轻问。

"没有,一直也没睡着。几点啦?"

"6点半了。"这时邻床的陪护家属也醒来,向我们笑了笑,算是道声早安。

"哦--"希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要不回学校休息下?这里暂时交给我。"见她犹豫,我开玩笑道,"放心好了,谁能抢走你哥哥,他一醒来我就给你电话。"

"也好。那麻烦你了。"她揉了揉睡眼说,冷淡的表情表明她并不接受我讨好的玩笑。

"我买了你的早餐,还热着呢,吃完再走吧。"

"不用了。给,手机给你,等他醒来,你还给他吧。"

希斯走后,我把包子和热豆浆放在他脚边的被窝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醒来肯定想吃热腾腾的饭吧。

刚醒来的陪护家属洗漱完毕后要我帮忙看着一下病人,自己则去买早餐。

两位病人都安静地睡着。听着走廊上的热闹喧哗,有些不似在医院的错觉。我环顾四周,想找点什么看看。对面一角放着电视机,四个人的病房只住了两个。对了,希斯怎么不睡在空床位上?想来是怕沾那些病人睡过的床。希斯向来爱干净,也过于追求完美。正想着,手机却响起来,吓我一跳。看来,有手机就意味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打扰。

"小薰,我,清月。"

"啊,你怎么会打到这里来?"

"我打给你妈妈,她告诉我的。我现在车站车票买好了,下午两点的车,到时你要记得赶来哦。"

"啊?你连我的车票都买好啦。我还不知能不能赶过去呢。同学这里出了点事。我可能要晚几天。"

"那我不管。随便你找什么借口,反正我在车站等你,你不来,我也不上车。"

"真的有事走不开。"

"什么事?"

"一个同学的哥哥住院了。"

"不是有你同学了吗?"

"她一个人也不行啊,再说没那么简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等我回去再和你慢慢说。总之我答应你我肯定回去,你还是赶紧把票退了吧。"

"那好吧。"

放下手机,我才发现男孩正看着我。

"对不起,吵醒你啦?"一定是我刚才嗓门有点大。

"没事。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

"抱歉。手机还你,你昏迷时,我暂时用了。"

"谢谢你。如果有事去忙吧,我已好了,很快就会出院。"他一边说一边坐起来。

"那怎么行?等医生检查过了再说。我的事不要紧。"

"没事,我的身体我做主。"

"那也不行。"我看他准备下床赶紧拦着他,"先把早餐吃了,再给希斯打个电话,最后才谈出院。"

"你可真像管家婆。"他真下了床,我也不便过分阻扰。

我接过他的话茬,故作轻松道:"啊--那管家婆就要履行职责啦,早餐必须要吃。"说着一面从被窝里拿出早餐。

男孩却头也没回走了出去,我连忙追上去。天底下有他这样的病人吗?

"真的不用把我当病人。"他连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还是外面的空气好。生平最讨厌医院这种地方,又花钱又受罪,没病也待得有病了。"

"那不是没办法嘛。"我笑着说,"有谁会喜欢医院呢。"

"这么和你说吧,如果我得了绝症,哪怕住院治疗可以活5年,我宁愿只活三五月,在青山绿水间,萋萋草地间。"

"这样,还会苦了亲人。"

"治疗才会害了亲人。欠下一屁股债不说,到头来还是人财两空。"

"话虽如此,凡事还是不放弃的好。坚持才能看到希望啊。"

"或许吧。但这样的话绝不适用于我。"

"还是先吃早饭吧。你坚持要出院,也得要医生的签字,总不能当个逃跑病人吧?"

"哈哈。你的口气像晓妹。"他笑,眼里却滚出热泪来。

我赔笑不赔泪。递给他早餐,他狼吞虎咽,片甲不留。又待一会儿,我们说了些医院的事便返回病房。等待医生查房。

10点40分,办理好出院手续,走在医院外面。男孩显得特别开心,伸手想要拥抱蓝天。

"小薰,这些日子以来,今天是我最舒服的一天。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谈谈吧。"

"正合我意。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一百个都愿意。说吧,什么问题?"我们边说边朝着公交车站台走去。

"叶以薰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希斯没告诉过你?"

"关于你,她几乎只字未提。"

"哦?恐怕是我上不了台面吧。"

"那怎么会呢?那么帅的哥哥,换作是我肯定到处炫耀。"

"梁超谢过小姐救命之恩。滴水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他学着古人向我作揖。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回敬他,"咦,你和希斯怎么不是一个姓--"

"并非亲兄妹。出乎你意料吧?"

我点点头,他时而倒着走,时而提醒我有车,时而与我并肩走,边道:"是在迎新会上,一聊发现是老乡。你去过吗?开学没多久学生会举办的活动,名为迎新会,实则高年级帅哥考察美女会。"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来,我和梁超依次跳上,没有两个连着的空位。我们站着,面对面拉着拉环。他稍稍高出我半个头。

"我对团体活动向来没什么兴趣。被新同学拉去,刚坐下,环顾四周,全是与我别类的男男女女,早早溜了。这是我的本事。可混迹于人海,不引人注意,我走或留,在做什么,都可作无人状。我像空气一样游出教室。回头看一眼,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看电视的看电视,传情的传情,放电的放电。若实在无聊,时间无从打发,观察周围人的动作表情倒蛮有意思的。"我夸夸其谈。

"你有晓妹的细心,现又多了她的刻薄。这样说,不生气?"

我摇摇头,笑笑。他继续说:"早知如此,当初找你了。如果当初就认识你,晓妹的结局也许会不同。"

"谁又能知道以后的事。何况肯定是我没什么魅力,不够吸引人。"

"哪儿啊--你是不想去吸引别人,你要是想吸引谁,谁还不得拜倒在你石榴裙下啊。"

"这话我爱听。"我笑,"哈哈,浮夸之言,出至你口,却觉得果真那么回事,可信度极高。"

"我只说实话。"

"这要是写文章,老师早打了大大'跑题'二字了。请继续希斯的话题。"

"倒喜欢天马行空地聊下去。人生若可如此逍遥快活该多好。后来情节很泛滥,见几次面,吃几次饭,说几次话,均她约的我。开始还高兴赴约,觉得他乡遇故人是缘分,她独身在外,作为男孩理应多多照顾才是。后来她提说要认我做哥哥,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再后来,她突然向我表白。我当时着实吓一跳,有过一些女孩喜欢过我,但像她这样一点征兆都没有的还是头一个。我一直当她是妹妹。她也知道晓妹,竟还向我表白,不是很奇怪吗?"

"难怪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好像说是打错了。"

"你给我家里打过电话啦?"

"是啊。拨通你手机里老家的号码,却不知你姓名,想你和希斯是兄妹报了她的名字。现在想来应是说我打错了之类的话,可我还说你晕倒了,对方以为我是骗子。这骗术早不稀奇,打电话说在外的亲人住院急需汇钱,结果一着急很容易上当。"

"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啊。"

"你还笑。"

"确实很好笑嘛。哈哈。"

一对情侣下车,我们刚好坐下。在旁人眼中我们亦为一对情侣吧,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看,又跑题了。"

"是你先跑,我跟着的。"

我顺了顺遮挡左眼的一缕发丝。"这些希斯从不和我说。"看来还是不够好,女孩之间的友谊,以交换秘密为衡量标准。越要好,越无秘密。那时我哪知晓再好的情义也有淡去的一天,没有秘密可言的一刻,恰是疏远的开始。甚至可能成为日后利用的工具。当然这是后话。后来会写些句子:"请喜欢我/保持距离/保守秘密/我靠近你/慢慢地/不让你察觉/等到发现/已各自怀念。"

"她常和我说起你。对你,我似曾相识。也许本质上我们同属一类,初见不觉陌生拘谨,且能真诚交流,而不敷衍虚礼。在某种场合我不得不讲些客套话,除了说明有家教以外,一无用处毫无意义。我潜意识里期待许久的也许正是这样一场交谈,直击心灵,无须掩饰或保留。像流水一样尽管流向远方便是,不必担心河床的窃听,不用烦心鱼儿的喧闹。可很多人不以为然,以为荒唐透顶。没必要向别人袒露心扉,或害怕日后成为别人的话柄、利用的工具。拥有此种想法的人呜呼哀哉,时时担忧,刻刻防范,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却不知迟早有一天会爆发,如此反而害了自己。晓妹就是这样的女孩。"说到这儿,他沉默。我听得兴致勃勃,不想他赫然中断,像是弹到一半的琴声戛然而止。

此刻,公交车上格外安静,车里零散地坐着五六个人,我看向外面,快要到终点站了。车轮载着沉默的人们滚滚向前。我静静地看风景疾驰,听寂静中的喧闹。当人停止说话,便会听到人声以外的声音。比如我身旁他的呼吸声。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感受到。我们怀着美好的心情谈论伤心事,正如桑戈天在信背后抄写的那句话:"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与朋友谈论伤心事更为愉快。"而分享我秘密的人却是与我秉烛夜谈的那个人,他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离我很远或很近,我想起他的此刻,他无法感受更无法得知。这便是我们的悲哀与幸运吗?也许单纯分享秘密,更确切地说是单纯进行过心灵交流的,未必会成为恋人,但真正相爱的人一定会进行过心灵的坦诚交流。

我忽然发现我的内心深处,特别渴望能有一次机会,与桑戈天心灵交会,告诉他我全部的秘密,关于他的、不关于他的。把我严守的秘密全部告诉他。我想象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像在炙热的夏日跳入溪水中畅游,无比喜悦和兴奋。

同时,我也期待着梁超对我敞开心扉。

下了车,没走几步,我看了下表,11点40分。

"饿了吗?"我问。

"有点。"原本肩并肩走的他转向我笑道,"不介意你请客吧?你可真够幸运的,认识我时潦倒落魄,净要你花钱来着。"

"没事。人都有低谷,以后还我就是了。"

"你人真好。"

"呵呵。别人都说我很傻,小名叫傻丫头来着。"

"哈哈,愿傻人有傻福。"他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与初见的他判若两人。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正直,那是自然流露、由心灵而散发出来的。我以为那是他最初的本性,这种本性我潜意识里以为是可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想,也只有寥寥几人会让我如此联想。

我们走进一家拉面馆,一人一碗拉面。他大碗我小碗。

"真的吃饱了,一碗就够了?"我问。

"已是盛情款待啦。"他笑,腼腆而怒放。我注意到他有一只酒窝。

我拿出手帕纸递给他一张,各自擦了嘴巴一同走出饭馆。

他似乎喜欢倒着走路。他说:"不远处有个地方,很不错,去吗?"我点点头。"不怕我拐了你去卖?"他笑问。

"尽管拐去卖好了。我也很想知道值多少呢。"

"你很特别。"

"你笑了就好。朝气蓬勃。"

时间停驻几秒,他收好自己的心酸,笑言:"你真是个热心人,侠肝义胆。分别时留下你家里地址给我,过几年给你写信。"

"为什么要过几年?"

"到时便知,现在说也没用。要永远不会变的地址,起码10年之内不会变。"

"给我老家的地址吧。"

"好。"

来到一紫花藤搭起的走廊下,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石凳坐下,透过摇摆的紫色小花,看远处湖面,波光粼粼,柳条依依,三三两两行人。

"以前经常和晓妹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寻找风景迷人的地方,一起谈谈天,说说地。晓妹喜欢买特大号冰淇淋美美地吃着。有时我们带上喜欢的书一起看,讨论书中的人物故事,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哈哈大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手拉着手一起看着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鸟过无痕,风吹云动。那段日子开心极了,一种极限的幸福。我们勾画未来蓝图,想象她穿着婚纱挎着我手臂走入婚姻的殿堂,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平淡而幸福。很多人鄙视我的想法,说青春当赌一把。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他们单纯地追逐爱情、享受爱情并不去想爱情以后的事,我呢,方方面面,以后在哪儿工作,几年内买房,几时结婚,都要想得周到详细。一方面想这些足以使我快乐,另一方面只要想到这些美好设想,我内心便充满无穷力量。我和晓妹家庭背景虽然不是很好,但我自信通过努力,一定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他稍作停顿,"今年3月份,也是我和晓妹实习期间。我发现她开始沉默不语,经常借故躲着我,有时我说什么她显得心不在焉。问原因她又不肯说,直到有一天突然和我说分手。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从不吵架,晓妹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女孩,相反,她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我们视彼此为朋友、知己、亲人、恋人。我自我反省,猜我那段时间忙着找工作疏远了她,想着等找到工作再和她好好谈谈,不想一切都晚了。"他再次停顿,我试图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却是徒劳。沉默替代我的安慰。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要我忘记她,因为她不再是个干净的女孩,不值得我去爱。后来从她同学那里得知,原来她被一个有钱人强奸了。"

"啊?"我一惊,"强奸?"

"她学的专业是酒店管理。找到一家高级酒店实习,没背景的她尽管成绩不错却只能从最基层做起。何况正规的大酒店,五星级,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和她一起实习的同学说,晓妹正整理一间客房,谁知客人提前回来,喝了很多酒,看到晓妹长得漂亮--"他停了下来,"抱歉,我想喝点酒。"

"你等着。"我快速跑去买来两听罐装啤酒。

他打开其中一听,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半。

"我,很不争气、很狼狈吧?"他自嘲道,"一个大男人混到这种地步!"

"不,不,没有。"我却不知要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男人伤心欲绝。第一次是父亲,喝了很多酒,一边流泪一边喝,我隔着门缝看到父亲那个样子,真想冲进去抱着他,可脚下却像灌了铅,根本挪不开步伐。那是父亲和母亲的一次吵架后,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借酒消愁。

他一口气又喝下另一半。"无论如何说出来就好了。"说着又打开另一听。这次他慢慢呷着,边说:"我当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去了那家酒店理论。那已是三个月后,那客人早已不见踪影,酒店一口否认这件事。晓妹的同学已不知去向,听说被开除了。也有人说她拿了酒店的封口费离开。警察也在到处找她,她是唯一个知情者。真相到底如何,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吧。"

"你怎么会住在石屋里?"我问。

"前段时间,一直寻找希望她能出庭作证,去了她老家,很多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亏得晓妹还和她那么要好,出了这样的事,竟只顾着自己。而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更仗着口袋里有几个臭钱,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继续赚钱,找女人。我跟踪他半个多月,每次都想冲上去把他千刀万剐,可惜这无法挽回晓妹宝贵的生命。如此折腾一段时间,不但一无所获,就连刚找到的工作也丢了。家里知道我实习了便不再给我汇钱,所以才落得如此狼狈。"

"可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晓妹已被警察认定为自杀,强奸一事又无证据。有时真想跟着晓妹去了。可大仇未报,坏人还逍遥法外,我能怎么办?"他咬牙切齿的表情忽而镇定下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相信这个?"他冷笑道。

"古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屁话!"

"这是我的信仰。"

"天真可笑。信仰总是相信其愿意相信的,且一厢情愿,而不管与真相事实是否相符。信仰太感性了,所以你的信仰对我无用。"他的眼中闪出我看不懂的光来,既坚定得义无反顾,又游离得难以捉摸,"若如此,便无须警察,坐等老天惩罚坏人。这是童话故事。"

"小时候,我被人欺负,又不敢告诉老师家长,只好暗地里诅咒那人。那时我认为你既欺负我,必欺负别人,若别人不是好欺负的,告诉老师家长,或一个人就足以报复你,那也算为我报了仇。"顿了顿,我补充道,"也许你说得对,信仰只是我用来自我慰藉的东西。它不过是将阿Q精神发挥到极致。"

"我一定要自己报仇雪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他这样说,我一阵寒战。随即明白这是一股力量在引导他,那是恨的威力,没有其他力量可融入到这股力量里,它就只能不断向前,直至达成目的。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软弱无能,也劝他自欺欺人、苟且偷生吗?冥冥之中,他的想法也是我的期望。比起为之要承受的痛苦,有一个相对公平合理的结果显得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