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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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槐西杂志(一)(1)

【原文】

族叔行止言:有农家妇,与小姑并端丽。月夜纳凉,共睡檐下。突见赤发青面鬼,自牛栏后出,旋舞跳掷,若将搏噬。时男子皆外出守场圃,姑嫂悸不敢语。鬼一一攫搦强污之,方跃上短墙,忽嗷然失声,倒投于地。见其久不动,乃敢呼人。邻里趋视,则墙内一鬼,乃里中恶少某,已昏仆不知人事;墙外一鬼屹然立,则社公祠中土偶也。父老谓社公有灵,议至晓报赛①。一少年哑然曰:“某甲恒五鼓出担粪,吾戏抱神祠鬼卒置路侧,使骇走,以博一笑;不虞遇此伪鬼,误为真鬼惊踣也。社公何灵哉!”中一叟曰:“某甲日日担粪,尔何他日不戏之而此日戏之也?戏之术亦多矣,尔何忽抱此土偶也?土偶何地不可置,尔何独置此家墙外也?此其间神实凭之,尔自不知耳。”乃共醵金以祀。其恶少为父母舁②去,困卧数日,竟不复苏。

【注释】

①报赛:举行祭礼答谢神灵。

②舁:共同抬东西。

【译文】

我的族叔行止说:有一个农家的妇女,和她的小姑都长得很漂亮。月亮很好的晚上她们在屋外面纳凉,就睡在屋檐下。突然看见一个红头发的青面鬼从牛栏后出来,一边跳着舞一边跳到她们面前,像是要把她们吃了一样。这时男人都不在家出去守菜园去了,姑嫂两个人吓得话都不敢说,鬼一一抓住她们把她们强奸了,事情完了,鬼正要跳上短墙,忽然“嗷”地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姑嫂见他许久都没有动弹,这才敢大声叫人。邻居听见跑来一看,原来墙内的鬼,是乡里的一个不良少年,已经昏倒不省人事了。墙外有一个鬼屹然站立着,居然是社公祠里的泥塑。大家都说这是社公显灵,商量着打算天亮以后举行一场祭祀活动答谢神灵。一个少年在一旁不禁笑了起来,说:“某甲经常五鼓的时候出来担粪,我和他开个玩笑把神祠里的鬼卒搬来放在路边,希望把他吓走,笑话笑话他。没想到碰见了这个假鬼,误以为这是个真鬼吓得掉在地上了。哪里是社公显灵!”其中有一个老头说:“某甲天天担粪,你为什么其他的时候不戏弄他而偏偏今天戏弄他?戏弄他的方式也有许多种,你为什么忽然想到要抱这个泥塑呢?泥塑什么地方不可以放,你偏偏把它放在这家的墙外?这其中实际上是神在起作用,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于是大家凑了点钱祭祀社公。那个不良少年被他的父母扛回去,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竟然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文】

同郡某孝廉未第时,落拓①不羁,多来往青楼中。然倚门者视之,漠然也。惟一妓名椒树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独赏之,曰:“此君岂长贫贱者哉!”时邀之狎饮,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比应试,又为捐金治装,且为其家谋薪米。孝廉感之,握臂与盟曰:“吾倘得志,必纳汝。”椒树谢曰:“所以重君者,怪姊妹惟识富家儿;欲人知脂粉绮罗中,尚有巨眼人耳。至白头之约,则非所敢闻。妾性冶荡,必不能作良家妇;如已执箕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与其始相欢合,终致仳离,何如各留不尽之情,作长相思哉!”后孝廉为县令,屡招之不赴。中年以后,车马日稀,终未尝一至其署,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韩淮阴②能知此意,乌有“鸟尽弓藏”之憾哉!

【注释】

①落拓:穷困失意;放荡不羁。

②韩淮阴:指西汉的将领韩信。韩信,西汉淮阴人,汉高祖开国将领之一,西汉初被立为楚王,后来有人告他谋反,被贬为淮阴侯。当时韩信说:“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译文】

我们郡有一个孝廉还没有中举的时候,穷困失意,放荡不羁,常常去妓院。但是妓院里的妓女都瞧不起他,不理睬他。只有一个叫椒树的妓女(这个妓女的名字已经不知道了,这是里巷中大家对她的戏称。)却独独很欣赏他,说:“这个人难道会总这么穷吗?”常常邀请他到家里作客喝酒,还用她挣的钱供他读书。等到他去赶考的时候,又拿出钱来给他置办行装,还资助他家日常的用度。孝廉对这一切都觉得很不可理解,握着她的手对她发誓说:“如果我真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扬名立业,我一定娶你。”椒树婉言拒绝他说:“我之所以这么看重你,是不喜欢姐妹们都只知道巴结有钱人的儿子,也要让人知道在我们这个行当中,还有独具慧眼的人。至于你打算娶我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我的性格放荡,一定不能做好人家的妻子,如果真的做了,却还是风流如旧,到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呢?如果让我老是呆在闺阁不出门,我就像蹲监狱一样,我又该如何是好呢?与其我们开始时感情浓厚,到后来却免不了分手,还不如各自都留有一份余情,以后还可以彼此长久地思念对方!”后来孝廉做了县令,多次叫她,她都不去。椒树中年以后,生意越来越少,但仍然一次都没有去过县衙。她也可以算是一个奇特的女子了,如果韩信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还会有“鸟尽弓藏”的遗憾吗?

【原文】

陈裕斋言:有僦①居道观者,与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数日不见,莫测何故。一夜,搴②帘含笑入。问其旷隔之由。曰:“观中新来一道士,众目曰仙。虑其或有神术,姑暂避之。今夜化形为小鼠,自壁隙潜窥,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复来也。”问:“何以知其无道力?”曰:“伪仙伪佛,技止二端:其一故为静默,使人不测;其一故为颠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真静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伪也。真托于颠狂者,必游行自在,凡张惶者伪也。此如君辈文士,故为名高,或迂僻冷峭,使人疑为狷;或纵酒骂座,使人疑为狂,同一术耳。此道士张惶甚矣,足知其无能为也。”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镜,然词锋太利,未免不留馀地矣。”

【注释】

①僦:租赁。

②搴:通“褰”。撩起。

【译文】

陈裕斋说:有一个租住在道观的人,和一个狐狸相好,狐狸没有一天不来和他相会。忽然有一次连着有好几天都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天晚上,狐狸突然掀起帘子带着笑容走进来。那人问她为什么这些天没有来。狐狸说:“道观中刚刚来了一个道士,大家都说他是神仙。我担心他也许有什么高明的法术,所以暂且躲避一下。今天晚上我变成一只老鼠,在墙壁的缝隙里偷看,原来他只是一个说大话欺骗世人的人,所以我今天晚上又来了。”那人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本事呢?”狐狸说:“假的仙人假的佛,他的骗术只有两种,其一就是故示沉默,不说话,让人没办法预料。另一种是故意表现得疯疯癫癫的,让人怀疑有什么东西附在他的身上。然而真正安静沉默的人,一定是非常纯正平和安详的,凡是故意装出来的,一定是假的。真的附身的疯癫的人,一定是自由自在地走动,凡是到处看的人一定是假的。就像你们这些文人,故意为了求得高名,要么迂腐孤僻傲慢无礼,让人怀疑他很耿直、刚烈,要么故意肆意喝酒胡乱骂人,让人怀疑他很狂妄,是用的同样的方法。这个道士十分紧张,东张西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什么本事。”当时我们在钱稼轩先生家喝酒,钱先生说:“这个狐狸的眼光像镜子一样明晰,就是说话太刻薄了,未免没有给人留有余地。”

槐西杂志(二)

【原文】

冯平宇言:有张四喜者,家贫佣作。流转至万全山中,遇翁妪留治圃。爱其勤苦,以女赘之。越数岁,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四喜亦挈妇他适。久而渐觉其为狐,耻与异类偶,伺其独立,潜弯弧射之,中左股。狐女以手拔矢,一跃直至四喜前,持矢数之曰:“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台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①君。”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数刻,乃蹶然逝。四喜归,越数载,病死,无棺以敛。狐女忽自外哭人,拜谒姑舅,具述始末,且曰:“儿未嫁,故敢来也。”其母感之,詈四喜无良,狐女俯不语。邻妇不平,亦助之詈。狐女嗔视曰:“父母詈儿,无不可者。汝奈何对人之妇,詈人之夫!”振衣竟出,莫知所往。去后,于四喜尸旁得白金五两,因得成葬。后四喜父母贫困,往往于盎中箧内无意得钱米,盖亦狐女所致也。皆谓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或又渭狐虽知礼,不至此,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姚安公曰:“平宇虽村叟,而立心笃实,平生无一字虚妄。与之谈,讷讷②不出口,非能造作语言者也。”

【注释】

①聒:吵扰,声音高响或嘈杂。

②讷讷:说话迟钝。

【译文】

冯平宇说:有一个叫张四喜的人,家里很穷,靠给人家做佣人谋生。他流落到万全山中,碰见一对老年夫妇把他留下来管理菜园。因为喜欢他的勤快能干,就把女儿嫁给了他。过了几年,老夫妇说要到塞外去看望他的大女儿,四喜也带着他的妻子到别的地方去住了。时间长了他渐渐觉得妻子是狐狸,认为和不同类的东西做夫妻是很羞耻的事情。于是等他妻子一个人站着的时候,偷偷地用箭射她,射伤了她的左腿。狐狸用手把箭拔出来,一跃跳到四喜的面前,拿着箭责骂他说:“你真是太没有良心了,真是让人恨!虽然其他的狐狸迷惑入,她们是短暂的姻缘,没有名分。我则是遵从父母的命令,和你按照礼法结婚的,有夫妻的情义在。因为要遵照三纲,我不能把你当作仇人,你既然把我抛弃了,我也不敢硬要纠缠着你。”说罢握着四喜的手失声痛哭,过了几刻钟,就蹬直腿死了。四喜回到故乡,过了几年,病死了。家里穷得没有棺材来收敛他,突然狐狸从外面哭着进屋,拜见公婆,详细地以往的事情,并且说:“我还没有改嫁,所以敢来。”四喜的母亲听了很感动,大骂四喜没有良心。狐狸低着头不说话。隔壁的妇女在一旁也觉得四喜不公平,帮着一起骂。狐狸瞪着她说:“父母骂儿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为什么对着别人的妻子骂她的丈夫呢!提起衣服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以后,四喜的父母在四喜的尸体旁边得到五两银子,用这个钱才把四喜安葬了。后来四喜的父母越来越穷,常常在盆子里或者箱子里无意中得到钱和米,这都是狐狸给他们的。人们都说这个狐狸不仅在形体上变成了人,心里也变成了人。又有人说狐狸虽然知道礼法,但是却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大概是宇字故意编的故事,用来让那些不如她的人感到羞愧。姚安公说:“平宇虽然是农村里的老头,但是很老实正直,一生中说话从来没有不真实的。和他交谈,他总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口,并不是能够编故事的人。”

【原文】

清远先生亦说一事曰:朱某一婢,粗材也。稍长,渐慧黠,眉目亦渐秀媚,因纳为妾。颇有心计,摒挡①井井,米盐琐屑,家人纤毫不敢欺,欺则必败。又善居积,凡所贩鬻②,来岁价必贵。朱以渐裕,宠之专房。一日,忽谓朱曰:“君知我为谁?”朱笑曰:“尔颠耶?”因戏举其小名曰:“尔非某耶?”曰:“非也,某逃去久矣,今为某地某人妇,生子已七八岁。我本狐女,君九世前为巨商,我为司会计。君遇我厚,而我乾没君三千馀金。冥谪堕狐身,炼形数百年,幸得成道。然坐此负累,终不得升仙。故因此婢之逃,幻其貌以事君。计十馀年来,所入足以敌所逋。今尸解③去矣。我去之后,必现狐形。君可付某仆埋之,彼必裂尸而取革,君勿罪彼。彼四世前为饿殍时,我未成道,曾啖其尸。听彼碎磔我,庶冤可散也。”俄化狐仆地,有好女长数寸,出顶上,冉冉去;其貌则别一人矣。朱不忍而自埋之,卒为此仆窃发,剥卖其皮。朱知为夙业,浩叹而已。

【注释】

①摒挡:收拾,料理。

②鬻:卖,出售。

③尸解:指修道者遗弃形骸而成仙,为道家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