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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并不想叫你难过,可是要承认你的文凭没办法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你知道我的丝绸部主任今年的收入就要超过一万二千法郎吗?那小伙子头脑非常清楚,他仅仅只会拼音和加减乘除罢了……在我那里,普通的售货员也有三四千法郎,可是他们没有用过你那样的教育费,他们闯进社会里来没有凭什么保证……当然,赚钱并非就是一切。不过,一方面,是一些穷鬼,有学问,都挤在自由职业里边,可是他们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难了,另一方面,一些实际的小伙子,武装起来走向生活,透彻了解他们的行业。实在的!在这两者之间,我可以肯定,是赞成后者反对前者的,我认为这些小伙子了解他们的时代!”

他的声音激昂起来了;正在倒茶的昂丽叶特把头转过来。他看见她在大客厅里的笑容,而且望见另外两位太太也在认真地听着,他的这番话倒首先使自己得意起来。

“总之,我的老朋友,尽管我只不过是一个卖布的,可是今天我已经是一个百万富翁了。”

瓦拉敖斯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他现出一种疲劳而轻蔑的姿态,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加上他的血统的真正的衰颓。

“哦!”他叽咕着,“人生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气力的。这毫无意义。”

可是慕雷表示反对,用不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于是他接着说:

“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办不到。与其这样,还不如两只手闲着好。”

然后他谈了他的悲观哲学——人生的无奈。有一个时候,他热衷于文学,可是他同一些诗人的交往,令他更为绝望。他的结论始终是:努力是无用的,无时不刻都是同样的厌倦和空虚,世界是愚蠢至极的。没有快乐只有痛苦,即使作坏事也没有什么乐趣。

“你讲吧,你认为自己活得有趣吗?”他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慕雷气昏了。他叫起来:

“怎么!我活得有趣吗?……啊!你在说什么话呢?我的老朋友,你是这样的吗?……当然,我活得有趣,就算我遭遇失败的时候,我也开心,因为我会愤怒地听到它失败的声音。我浑身充满了热情,我不要生活平静地过去,这便是我的兴趣所在。”

他向客厅里瞥了一眼,把声音放低了。

“啊!我承认,有些女人确实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可是每当我找到了一个,他妈的,我就捉到她!这样做并非是常常失败的,我绝不让人……可是我所说的这些话,不单单是指女人。譬如说,须要有意志,要行动,还要创造……你有一个想法,你便为它去奋斗,像用锤子把这东西锤进人们的脑袋里去,你看见它不断地扩张并获得胜利……啊,我的老朋友,我是活得有趣的。”

行动的一切快乐,人生的一切乐趣,充满了他的话语。他一再地说,他是生活在他的时代里。确实,在事业繁盛的时期,当整个世纪向前迈进的时候,一个人不想着去工作,一定是体格不健全,头脑和四肢都有了毛病。因此他嘲笑那些绝望的人,那些狂妄无为的人,那些悲观主义者,嘲笑那在我们的新兴科学里所有病态的人,他们在现时代广大的活动天地里,却表现出一种哀伤无奈的样子,或是怀疑论者的冷淡神情。一个人,站在别人的劳动面前无聊地打着呵欠,真是一个稳当的漂亮角色!

“在别人面前打呵欠就是我唯一的享受,”瓦拉敖斯露出麻木的神色微笑着说。

慕雷的热情低落下去。他又变成亲切的样子了。

“啊!这个老保尔,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好发怪论!……对吗?我们只到现在才见面,可不是来吵嘴的。幸而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可是我想要领你看看我那个在转动着的机器,你会看出它并不是那么没出息……好吧,告诉我你最近的事情吧。我希望,你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很好吧?你不是半年前预定在普拉桑结婚的吗?”

瓦拉敖斯猛然做了一个动作不让他继续讲下去;而且瓦拉敖斯露出不安的眼神向客厅里探望,他也跟着转过头去,他注意到德·勃夫小姐目不转睛地观望着他们。勃郎施身强体健,很像她的母亲;在她身上,已堆满了脂肪,粗壮的容颜浮涨着不健康的油脂。谈到这个无法启齿的问题,保尔的回答是:还没决定,甚至可能不会成为事实。去年冬天他频繁地到戴佛日夫人家里来,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可是最近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因此他一直未曾碰到过奥克塔夫。后来德·勃夫一家人常常招待他,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父亲,这个人是一个旧式花天酒地的人,在政府机关里挂名养老。另外他们没有财产:德·勃夫夫人给她丈夫带来的除了美丽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一家人指望最后一座抵押出去的农庄来养活他们,这笔收入是少的,多亏还有伯爵当养马场总监每年可以领到九千法郎。他在外边常有风流事,他把他的钱耗光,两个女人——母亲和女儿,不能够乱花钱,有时她们不得不自己改衣服穿。

“那么,为什么要结婚呢?”慕雷简单地问道。

“天哪!这是我的一个归宿啊,”瓦拉敖斯面无表情说,“而且也还有希望,一个姑母很快就会去世,我们在等待着。”

慕雷不转眼地望着坐在居巴尔夫人身旁的德·勃夫先生,他一个正向女人进攻的男人那么急切,面带善意,慕雷转身对着他的朋友,现出一副意味深厚的神情眯缝着眼睛,不过瓦拉敖斯说:

“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糟糕的是,他的工作常要他到法国各地的养马场去,因此他也就有各种借口不在家。上个月,他的太太以为他到佩尔皮昂去了,可是他却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住在一家旅馆里,陪着一个弹钢琴的情妇。”

这会儿大家不再说话了。那个年轻人也跟着观察伯爵向居巴尔夫人献殷勤,然后又很小声地说:

“果然,你说的没错……尤其是依照大家的传言,这个可爱的太太也并不贞节。她和一个军官有着含混不清的关系……可是你看看他那份样子!他用眼角勾引她,真是有趣!好朋友,这是古老的法国呀!……我是崇拜这个男人的,如果说我要同他的女儿结婚,那正是为了他的缘故!”

慕雷感到很有意思,笑了。他重新向瓦拉敖斯询问,当他了解了瓦拉敖斯同勃郎施的这场婚姻是由戴佛日夫人发动的,他就更加确信这件事了。好心肠的昂丽叶特有一种特殊寡妇的乐趣,欢喜替人家作媒;因此,当她把女孩子介绍出去以后,她可以利用她们的父亲在她的社交圈子里找到朋友,可以做得很自然,天衣无缝,绝不会让人从这种事情上说三道四。慕雷是以一个充满活力的工作紧凑的方式来爱她的,惯于用数字来控制他的爱情,因此全然不顾诱惑的计划,对她只感到一种朋友间的友爱。

正在这时候,她出现在小客厅的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这两个朋友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到来。几位太太之间的谈论变得很响亮,又伴奏着茶匙在瓷茶杯里丁当响声;而且在短促的沉默之间,可以听得见有人不太注意地把茶托放在大理石圆桌上的响声。从一大片乌云边露出来的落日,发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线,把花园的栗树顶照得一片金黄,穿过窗口,撒下一片红色的金粉,如火焰一样照亮了家具上的花绸面和铜器。

“到这里来,亲爱的男爵,”戴佛日夫人说,“我来把奥克塔夫·慕雷先生介绍给您,他急切地希望向您表示他的尊敬之情。”

接着她转向奥克塔夫说道:

“哈特曼男爵先生。”

老人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身材短小而精力旺盛,长着一个阿尔萨斯人的大头颅和一张厚实的面孔,只要嘴边微有折痕,或是眼睑轻轻一眨,面孔上就可以看到智慧的光芒。半个月以前,昂丽叶特向他邀请这次会见,而他却没有同意;这倒不是说他感到无节制的嫉妒,作为一个明智的人,他是安于他做长辈的身份的,如今已是昂丽叶特介绍给他认识的第三个朋友了,如果一直拒绝的话他有点怕遭人耻笑。所以当他走近奥克塔夫的时候,他现出了一个富有的保护人的笑容,如果说他以这个身份肯惠然对人表示亲切,却决不让别人欺骗他。

“啊,先生,”慕雷拿出他身上惯有的热情说,“不动产信托公司上一次的业务太棒了!您真想象不出同您握手我感到多么快乐,多么骄傲!”

“太客气啦,先生,太客气啦,”男爵仍旧微笑着说。

昂丽叶特此刻正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她停在他们两人中间,扬着美丽的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身穿裸露着娇嫩的颈项和手腕的镶花边的衣裳,发现他们如此友好,便现出一副非常快乐的神情。

“先生们,”最后她说,“你们谈谈吧。”

然后,她转身面对已经站起来的保尔又说:

“德·瓦拉敖斯先生,需不需要喝一杯茶吗?”

“好的,太太。”

他们两个回到客厅里去了。

哈特曼男爵落座以后,慕雷便又坐了回去,这时他重新口惹悬河地赞美不动产信托公司的事业。然后他道出他希望谈的话题,他谈到新开辟的街道,以及莱奥米尔街的延长,这条街正要开一条交叉线,取名十二月十日街,就在交易所广场和歌剧院广场中间。十八个月以来就在宣称这是一件公益的事,征用审查委员最近被指定了,这个区域的居民们全都为了这次的大开辟激动着,忧虑着工程的限期,关心着会被拆除的房屋。慕雷等待着这个工程已经三年了,第一他认为这可以使他的事业有更活跃的开展,其次他一直都怀有扩张的野心,他的梦想在扩张着,并没有大胆地宣布出来。因为十二月十日街要贯穿沙奢街和米肖狄埃街,可以预见妇女乐园侵吞着这些街道还有圣奥古斯丹新街四周的房子,他幻想在这条新开辟的街道上矗立起来皇宫似的店面,成为这个被征服的城市的主人。当他了解到不动产信托公司同当局签订了契约,准备开通和建造十二月十日街,条件是把马路两边的产权让渡给信托公司,他就急切地期望要结识哈特曼男爵。

“您真的,”他装出一种天真的表情说道,“要把修好了的马路加上下水道、人行道、煤气灯,全部奉送给他们吗?马路两边的房子可以弥补您的损失吗?啊!这是不可思议啊!”

最后提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已经知道不动产信托公司在暗中收买妇女乐园边上的几排房屋,不仅是工人翻倒的那些,还有将保存下来的另外的一些。他窥察出未来的几座建筑的计划,他替展开自己的梦想的扩张很感到不安,想到有一天会与一个强势公司发生冲突,而这公司的不动产一定不会让出的,他因而十分担心。就是为了这种恐惧,使他决心马上要同男爵发生关系——这种通过一个女人的亲密关系,在两个天性豪爽的男人之间肯定会十分密切的。当然,他可以到办公的地方去见这个金融家,把他所期待的大事业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不过他觉得在昂丽叶特家里会更有效,他很清楚两个男人共拥有一个情妇是怎样地使人容易接近和感动。两个人同在她面前,只要她一微笑就会把他们征服,他觉得最终肯定会成功的。

“你不是买了杜威雅尔老旅馆吗,那一座跟我比邻的老石头房子?”最后他发问了。

哈特曼男爵稍稍踌躇了一下,然后他否认了。慕雷注视着男爵的面孔,开始微笑;从这时起他就扮演着一个诚笃的青年人的角色,开诚布公,坦白直率。

“您瞧!男爵先生,既然我意外地得到同您见面的荣幸,我就坦诚地说出我的心里话……啊!我并不想了解您的秘密。只是我要把我的事情向您都讲明白,我想再也找不到比您更高明的人了……我要求您的指教,我老早就想去看您,可是又不敢。”

他果真坦白地说出来了,他述说他的经历,甚至并不隐瞒他所度过的金钱上的危机。一切都一一讲给他听,那一系列的扩张,那紧接着重新投入到事业里去的利润,他的职工加入的金额,每一次大倾销这店家把全部资金像赌博那样投出去时它所冒的危险。但是,他所要求的并不是金钱,他对于他的顾客怀有热狂的信心。他的欲望愈加强烈,他希望男爵同他合作,把他在梦想中所看见的巨大的宫殿由不动产信托公司供给他,他将贡献出他的天才和他已经创立的商业。现在只要进行估价,问题就解决了,由他看来这将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您要拿您的地皮和房产去做什么用呢?”他固执地问着,“当然,您是有打算的。可是我相信你的主意绝比不上我的主意高明……您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要在这地面上建造一座货品陈列馆,我们拆毁或是重修一些房屋,我们想要创办巴黎最大的商店——收入有几百万的一家百货商场。”

他信口溜出他隐藏已久的呼声:

“前提是如果我能够不找您,也做得到啊!现在您掌握了一切。其次我没有足够的资本……好吧,我们要得到谅解,不然那真害人啦。”

“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哈特曼男爵有些麻木地说道,“您真会想!”

男爵摇摇头,并且还微笑着,他决心不以诚相见。不动产信托公司是要在十二月十日街上建造一座豪华的建筑,成为吸引外国人的中心场所。但是,这个旅馆所要占据的只是马路边上的地皮,所以男爵仍旧可以接受慕雷的建议,处理其余的几排面积也不算小的房子。然而他已经给昂丽叶特的两个朋友投过资了,他很讨厌这个亲切的保护人的虚名。另外,虽然他具有活动的热情,肯花费钱财来帮助所有的聪明勇敢的年轻人,但慕雷的这种冒险的商业天才,给他的恐惧多于给他的诱惑。这个巨大的店铺,不是一种狂想的、不谨慎的经营吗?像这样毫无顾虑地扩大百货生意,不是要冒着破产倒闭的危险吗?总之,他无法接受,他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