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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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恋(9)

我傻了眼。要知道,这是我做梦也没料到的。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逃走。“父亲一回头,”我想,“我就完了……”可一种奇怪的感觉,比好奇、忌妒、恐惧更强烈的感觉,阻止了我的脚步。我张望着,竖起双耳倾听着。可能父亲在坚持什么。济娜伊达不赞成。我现在似乎还看见那张脸——悲哀、庄重、俊俏,一种说不出的忠贞不渝、忧郁、爱慕及绝望——我想不出其它恰当的字眼了。她说的是单音字词,垂着眼帘,微笑着——温顺且固执。只凭这个微笑我就认出了我从前的济娜伊达。父亲耸耸肩,整整礼帽,这通常是他不耐烦的标志……后来我听到以下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eparer de cette……”济娜伊达直起腰,伸出手来……突然我眼前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父亲蓦地举起那根正在拍打长礼服下摆灰尘的马鞭——我听到马鞭打在她那裸露到肘的手臂上刺耳的声音。我差点控制不住要大声叫起来,可济娜伊达只是抖了一下,一语不发地望着父亲,慢慢把胳膊举到唇边,吻着那发红的伤痕。父亲把鞭掷到一边,匆忙跑上门廊的台阶,闯进宅子……济娜伊达转过身,伸出双手,把头往后一仰,也离开了窗口。

我吓得屏住呼吸,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便往回跑——跑出了小巷,返回河边,还差点让“蓝灰”跑丢了。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了解,我那冷静而克制的父亲偶尔也会暴怒,可我看到的,我怎么也想不清楚……不过那时就感到,我今生永远不会忘记济娜伊达的动作、眼神和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新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傻傻地望着河水,不由眼泪直淌。“她挨了打……”我想,“她挨了打……挨了打……”

“哎,你怎么了——把马给我!”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马缰给他。他跳上“蓝灰”……冻坏了的马儿立起后腿,向前跃出一俄丈半……可父亲一会就驯服了它;他用马刺刺它肚皮,又用拳头打它的脖子……“唉,马鞭没了。”他低声含糊道。

我想起刚才那马鞭的呼啸和落下的声音,颤了一下。

“您把它放哪儿了?”过了会儿我问。

父亲没答腔,纵马驰骋。我赶上去,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我不在,你都等烦了吧?”他从牙缝挤出这句话。

“有点。您把马鞭弄到哪儿了?”我又问。

父亲迅速扫我一眼。

“没弄丢,”他说,“是我把它扔了。”

他低头陷入沉思……这一瞬我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端正的面容透露出多少温存和懊悔。

他又向前飞驰,但我再也追不上了;比他到家晚一刻钟。

“这便是爱情,”晚上我坐在已放上书本的书桌前,又自言自语道,“这是激情!……否则怎能不愤怒,怎能承受任何人的打击……从最亲爱的人的手落下的!啊,很明显假如你在恋爱,就能够这样……可我呢……我还以为……”

这一个月来我长大了很多——但是我那种载着我所有激情与痛苦的爱情,在另外一种我不知、几乎猜不出的东西面前,在如一张漂亮而威严的陌生面庞(我竭力想在一片昏暗中看清,却无法看清)般令我恐惧的东西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幼稚,如此贫乏……

这晚我做了一个奇怪而又恐惧的梦。梦见我走进一间低低的、黑黑的小房间……父亲手持马鞭站着,气愤地跺着脚,济娜伊达紧紧地缩在一角,她的额头,并不是手臂上有一条红红的鞭痕……在他俩身后,全身是血的别洛夫佐罗夫站起来,张开没有血色的双唇,愤怒地威胁着父亲。

两个月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半年我父亲在彼得堡逝世了(由于中风),那时我们一家才搬去不久。去世几天前他收到一封来自莫斯科的信,这使他格外激动……他去向我母亲恳求了什么,听说,甚至还哭了,他,我的父亲!中风的那天黎明,他提笔给我写了一封法文信。“我的儿子,”他写道,“小心女人的爱情吧,小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物……”母亲在他过世后往莫斯科寄了一笔不菲的款子。

二十二

光阴似箭,四年过去了。我刚告别大学校园,还不太明白我该怎么开始,该去敲开哪一扇大门:我暂时无事闲逛。一个美妙的黄昏,我在剧院遇上了迈达诺夫。他都结了婚工作了;可我在他身上并未找到什么变化。他仍然是莫名地兴奋一阵,又突然地垂头丧气。

“您知道吗?”他对我说,“顺便说一句,多利斯卡娅太太在这儿。”

“哪位多利斯卡娅太太?”

“您难道忘了?就是以前的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都爱过她,您也如此。记得吧,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附近的别墅里。”

“她嫁给了多利斯基?”

“是。”

“她也在这儿,在剧院里?”

“不,在彼得堡,她这几天才来的;打算到国外去。”

“她丈夫是个什么人?”我问。

“特别好的人,有一笔财产。我在莫斯科时的同事。您知道,那件事后……您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迈达诺夫颇有深意地笑笑)……她要找个合适的丈夫也不那么好找了;一切事情都有后果……然而凭她的智慧一切都不算问题。去去她那儿吧:她肯定很乐意见到您。她更美丽动人了。”

迈达诺夫把济娜伊达的住址给了我。她住在德穆特旅馆。以往的回忆在我心头翻腾……我下定决心第二天去看看我的往日“情人”。可遇上了一些事;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当我最后到德穆特旅馆问起多利斯卡娅太太时——才得知,她四天前由于难产突然去世了。

似乎什么东西在我心头碰了一下。我本可以见到她,却没有看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苦涩的念头无可辩驳地谴责着我,强烈地噬咬着我的心。“她死了!”,我重复着,木呆呆地瞅着守门人,慢慢挪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往日的一切,一下子浮现在我面前。这就是那个年轻、热情、辉煌灿烂的生命的所谓归宿,所努力激动追求的最终目标吗?我想着,怀念着那迷人的容颜,那眼睛,那鬈发——如今都在那窄小的棺木里,在地底下潮湿的黑暗中——离现在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我父亲仅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极力发挥想象力,而同时:

从淡漠的双唇我得到她的死讯,

我也淡漠地聆听着这音讯——

在我心底盘旋。啊,青春!青春!你什么也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全宇宙的宝藏,甚至哀愁也赋予你安慰,连忧郁也和你相宜,你自信而桀骜不驯,你说:“唯我一人才是活着——看吧!”可你的时光也在飞逝,消逝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你身上的一切都好像日头下的蜡和雪一样,熔化得干干净净……或许,你所有可爱之处的秘密就在于,你不可能做到一切事情,但你可以认为自己能做一切事情——在于你费尽了自己的心力也不会用到别处去的力量;在于我们每个人都真心认为自己是挥霍者。真认为他有权说:“噢,假如我不白白耗费时间,可以做出多少事来呀!”

我也如此……当我勉强用一声叹息,一种忧郁的感觉告别我那转眼即逝的初恋的幻影时,我冀盼过什么,期待过什么,又预见了什么璀璨的前景呢?

而我冀盼的,又有什么实现了呢?此时当日暮的阴影已侵入我的生命之时,没有什么比对转瞬即逝的朝日春雷的回忆更不可磨灭,更弥足珍贵的了。

可我是白白毁坏自己了。尽管在那个轻率的年轻时代,对那些朝我发出的凄凉的声音,从坟墓里传出、飞到我耳边的激昂的声音,我也并未置若罔闻。我记得,当我得知济娜伊达的死讯之后过了几天,因为我自身强烈的冲动,在一个贫穷老妇人弥留之际,我去看了她,她和我们住同一橦宅子。她身上盖着破衣烂衫,躺在硬木板上,枕着布袋子,死得很痛苦,叫人难以忍受。她的一生都是在艰苦地为果腹而挣扎着,没有享受过欢乐,没享受过幸福的甜蜜——仿佛,她应该为死亡——她的解脱和长眠而感到高兴吧?但当她那衰弱不堪的身体还能支撑时,当她那放着冰冷的手的胸口还在痛苦地起伏时,当最后一丝力量还未离开她时——老妇人还不停地画着十字,喃喃低语道:“主啊,宽恕我的罪过。”——她眼里流露出的濒死的恐怖和畏惧是和她意识的最后一星火花一起消逝的。我记得,在那老妇人的床前,我为济娜伊达感到可怜,我想为她,为我父亲——也为自己祈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