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十一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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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教授主持炮弹项目已有两年了,大部分参加研究的人脸皮奇厚,争先恐后扮演小丑角色。经姜夏偷偷查明,大多数人的设计是从国外文献改头换面照搬来的。这些人不认为这有什么错,他们把外出参加实弹试验,当成一次集体狂欢,出差小组庞大得像个到乡下演出的官方剧团。教授昼夜把心思放在公关上,这时候,他能放心依靠的行家只有姜夏一人。大部分人像来参加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他们在旅店彻夜打牌,下楼吃饭都懒得穿上皮鞋,趿拉着旅店里的塑料拖鞋,叭哒叭哒地在饭厅走动。还有人专寻那些幽秘的小巷,用私房钱答谢按摩小姐的肉体款待。他们当然不会因为按摩小姐长着比他们妻子更富弹性的乳房,便对婚姻的评价一落千丈。他们非常清楚,婚姻是他们在两次肉体冒险之间休息的宁静港湾。

姜夏心里矛盾极了,他发现小组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一种吊儿郎当,无所用心,他帮教授干得越多,得到同事的嘲弄目光也越多。另一种,是对教授怀着宗教般的崇敬,他必须收敛起个性,以便得到教授的重用。教授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奖赏那些敬畏他的人。姜夏发现即使再聪明,他也无法做到两边讨好。他跟在教授后面唯命是从的样子,早已成了部分同事讽刺挖苦的对象。教授虽然尊崇文明循环论,但不认为自己与迷信有什么瓜葛,他相信世间一切都在科学掌握中,包括爱国这件事情。他相信爱国是一种权力,不是别人想象中的义务。一位穷人的爱国,怎么能同一位富人的爱国相提并论呢?他真想告诉中国的老百姓,爱国跟爱父母一样,没有钱全是白搭。爱国就像赌博,是需要下赌注的,真正能下得起大赌注的人少之又少。他至今感谢在小学听到哥白尼轶事时的感受,那个故事后来把他带进了权力的殿堂,这是没天份的人无法做到的。有人因为爱国,把嗓子都喊哑了,那不过是用皮尺上最小的刻度,丈量自己的爱国力量。对一场有中国队参加的足球赛,教授可以无动于衷,但他深信,他的爱国力量超过整个球场上的中国球迷。

教授在为自己酝酿一个非同寻常的神话:他能同时干许多事情。爱国、研究、酗酒、开会、出国、干女人等等。当然,除了酗酒、干女人等这类小失检点的事情,许多事情都有人帮他干。姜夏辨认出了自己的使命,他在用自己的吃苦耐劳和天赋,成全教授的神话。教授说,“你应该记住我的话。”姜夏就不敢忘记。姜夏投奔到他的门下时,虽然没举行什么仪式,但他心理上已经是教授的仆人了。教授从此无需亲自干纸上的活,他的脑子成天思考的,是谁缔造了中国?政治是怎样产生的?什么样的女人可以不让男人移情别恋?这类历史、政治、文化的大是大非问题。姜夏从此有了趴在纸上埋头计算的隐居生活。偶尔,一张写满了希腊、英语字母,阿拉伯数字,少量汉字的纸头,会使他产生片刻幻觉。披着长袍的希腊贵妇,戴着摇铃的肚皮舞女郎,身着华服的英国女人,中国皇帝的后宫妃子,仿佛围在他的周围,为看不懂他写的本国字符表达的意思,感到惊恐,格外担忧。每次算出了结果,姜夏就等着教授祝贺,每次姜夏的希望都不会落空。教授非常体贴地认为,结果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繁琐的计算过程不能省略,因为计算结果都在他的学术政治的掌握中。最后,在研究报告上署名时,犹如两人走路,姜夏的名字远远落在教授的后面,中间冷不丁塞进主任、所长等其他不相干的人名,大概这就是教授苦心孤诣的学术政治吧。

对姜夏来说,不公平的事多着呢,即便他咬牙切齿,也不敢在教授面前表露一下。昨天他累得浑身上火,嘴角、舌头都起了红疹,到凌晨三点他实在撑不住了,才倒在机房的单人沙发上,像一条蛇蜷曲着打盹儿。早上六点刚过,教授已来到机房找他。教授拿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他显得有点急迫,解开了衣服上边的两个钮扣。他说,今天上午你用不着动脑筋了,该是你活动筋骨的时候了。姜夏不明其意,目光发愣地看着教授。他有三天没好好合眼睡觉了,刚才他打了个盹儿,梦见教授带他去了一趟希腊。在希腊国际弹道年会上,他比教授还风光……教授的嗓音马上变得像国歌一样庄重,强调他们正在四处抽调人员,组成一个派到弹着点附近的观察小组。他让姜夏相信,这是一位弹道学家必须拥有的珍贵经历。也许教授这么说时,有点心虚,忍不住咽下了嘴里的口水。他的目光瞥着别处,既不抱怨这个靶场有多落后,测量弹着点的仪器都没配备,也不提醒参加这个小组可能会冒怎样的风险。教授挺直腰杆,用微妙的语气暗示他,这个差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

姜夏的心像伴着国歌的国旗一样,徐徐往上窜,他抑制着几分激动,跟着发号施令的教授去了发射阵地。这场试验惊动了整个靶场,姜夏看到山脚下的炮位后面,停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车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站在防爆的沙堆后面。姜夏向那堆试验沙弹挪近了几步,他阴沉着脸,似乎想辨清这次试验的兆头。在各种级别的人物中间,他只是一位小人物,只能从这个靶场的传闻中,得到从前那些试验的种种内幕。人们坚信,这个靶场是神灵垂青的福地,凡送到这个靶场试验的炮弹,多数会定型并投入生产。但七百公里外的另一个靶场,似乎有着相反的名声,送到那里试验的炮弹,最后能定型生产的寥寥无几。教授自诩与迷信势不两立,他一边大骂这些都是胡扯蛋,一边又拗不过厂方的求福心理。小组只得向北多跑七百公里,来到这个有成片耕田的好运靶场。

在灰暗天空的映衬下,姜夏与观察小组的其他成员会面了,这些人要么过分年轻,要么上了年纪。组长满脸疙疙瘩瘩,是一位干了三十年的老向导。他先向小组成员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交代说,我们的任务说形象点,就是在弹着点附近撒腿奔跑。姜夏左顾右盼,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这些人看上去都有些自卑,唯唯诺诺的,哪像教授渲染的那样,是挑选出来的骨干,倒像被身后那个庞大的阵营密谋抛弃的懦夫、病号、替罪羊。老向导的那张脸像涂满泥浆,散发着岁月艰辛苍伤的气息,这个印象让姜夏变得局促不安。他勉强迈开双腿,爬上了满是尘土的越野吉普车——

临近打炮时分,藏匿在几位年轻人心底的恐惧彻底苏醒了。他们慌得失了主见,抓耳挠腮,学着彼此的失措模样。当一阵由弱转强的轰鸣声从天际传来,恐惧把他们压得差点窒息过去。慌乱中他们本能地跑到向导身边。向导说完该说的话,趴在土坎上早已睡着了。这时,他对天空的声音没有反应,说到底,危险已经不让他厌恶或警觉了。姜夏惊惧地听见轰鸣声变成了落地前的呼啸声,他想叫醒向导,又耻于说出口,当着众人的面,他和别人一样,都假装是一条好汉。炮弹落地前的声音格外捉弄人,单凭声音,每个人都以为炮弹正朝自己飞来,撞地的一刹那,人人本能地把脑袋闪向一边,以躲过呼啸而来的沙弹。

第一发弹溅起的尘柱离向导不到十米,“嘭”的一声闷响,向导像被触动的鼠夹,猛地弹起。周围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锅口大的新弹坑旁边。向导坐在土坎上,用手扑打着落在身上的沙土,彻底醒了。他马后炮似的向年轻人大声嚷嚷:“落角正好,不会跳弹的!”然后蜷起双腿,享受般点上了他的长杆旱烟。他也许不喜欢闻新弹坑的硫磺味儿,他把手抠进地里,抓起一把沙土搓捏起来,同时耐心地等着年轻人朝他转过身来。弹坑在年轻人的脚下冒着袅袅热气,他们守丧般一言不发,眼珠子转来转去,相互别扭地打量着。向导吸了一大口烟,舒服多了,他脸上的镇定表情今后不知还要重现多少次,不过在沙弹落到脚边这个事实面前,他的镇定又显得多么缺乏说服力啊。年轻人实在心凉半截,很快醒悟过来:他们是在等死,沙弹几乎落到了他们的脑壳上!这枚沙弹飞了几十公里,仅仅偏了十米,可以认为它已经命中这些肉靶了。

姜夏涨红着脸,率先跑开了。他不想再和向导搅和到一块,那些预备好的赞词和谢恩的想法,他早已抛到脑后了。什么奇人啦,经验啦,已经安慰不了他。他只想跑得离向导远些,翻过一两道沙堤,再远些,跑出向导代表的死亡地带。他听见耳边有了呼呼的风声。他脚蹬旅游鞋,脚踝粗大,那儿有小时候踢球留下的旧伤。奔跑中,他猛一趔趄,地上一块角形石头让他的右踝又疼起来。他勉强跑了几步,双脚停了下来。他脑海里出现了不太恭敬的念头:骗子,骗子!江湖骗子!向导假扮是窥见了生死秘密的奇人,没想到他全凭一点可怜的运气。他,姜夏,没日没夜地苦干,就是为了来享受这份不知谁导演的煎熬?的确,煎熬中连平时那寡而无味的校园空气,也变得清香醉人,令人神往了。

其他几位,稍后也反应过来。他们追着姜夏跑过来。跑了一百多米,他们停下来喘气,姜夏则蹲在地上直摇头。他们马上围住他,姜夏记得大家当时敬仰地望着天,乖乖的,都不敢有亵渎神明的任何不敬的表示。他们小心翼翼展开了讨论。向导站到一个土丘上,向他们拼命招手,但没人理睬他。有人认为,为了躲避第二发沙弹,必须远离第一个弹坑,眼下一百多米显然不够。有人喘着气,脸色发白地予以反驳,他认为最安全的还是第一个弹坑,有谁见过一个弹坑相继打进两发炮弹的?不过,替姜夏帮腔的人,说出了谁也无法证实的见闻。说在整个朝鲜战场,尽是稀奇古怪的巧合,别说一个弹坑落进两发炮弹,就是三发四发也不稀罕。姜夏脑子里尽是幻觉,他仿佛看见了人人心中可怕的预感。他勉强给自己打气,不想被别人左右了,谁的话也不信,他感觉是命运把自己带到了这个令人困惑的位置。

第二发沙弹打破了荒地上的死寂,带着故意嘲弄他们的声音落下来。他们偏闪脑袋的动作,整齐划一,像给空气上漆一样不着边际。落地前,人人都在发抖,觉得脖子凉嗖嗖的,像伸到了冰凉的铡刀底下。姜夏心跳过速,有点头晕,见到几十米外扬起高高的尘柱,终于放心地把眼睛闭上。说也奇怪,这一次,弹坑离向导比离他们要远得多。看来刚才煞有介事的奔跑极其荒谬。面对沙弹的恶作剧,他们的神经开始有点紊乱了,相互间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他们似乎宁愿迷信,沙弹是代表神灵奖善惩恶的。害怕又使他们本能地聚到一起。整个上午,从几十公里外的洋溢着节日气氛的炮位,向他们发射了十六发沙弹。从溅起尘柱的那一刻起,他们毫不愧疚地放弃了自己的职责,谁也没心思屁颠颠地跟着向导去记录弹坑。他们感到最下流的不再是有心有肺的人,沙弹总是预先堵住他们的退路,让他们惶惶不安,又不伤毫发,这种行径实在下流。他们凭灵感胡乱跑动,慢慢觉察到了向导削瘦、体弱的原因。通过经年累月的不安的折磨,对生死困境绞尽脑汁的思考,一个人的灵魂会变得重大又复杂,相应地,他的肉体会变得渺小又单薄。

齐教授嗒嗒嗒轻叩姜夏的房门时,姜夏正发愣地望着窗外,像沉浸在一个避邪仪式中,身上因紧张渗出的汗,已经风干成皮肤上的少许盐沙。上午的那场经历,几乎蒸发掉了他身上所有愚蠢的问题。真是奇怪,一桩近乎灾难的差事,使他发现了日常生活的无边无际的诗意。活着多好啊,还需要寻找更幸福的理由吗?在道德面前,他可能会伸出指头嘘上一声,小声嘀咕,我累了,真的太累了,已经懒得把羞愧从身体里面抖落出来。他听见教授郑重其事地哼了一声,知道教授又有重要的谈话要发表。顺便提一下,教授也感到自己做得有些不妥,他表达愧疚的方式,让人觉得像他讲课一样心安理得。

“你根本想不到,我当助教那会吃的是什么苦。你今天经历的事,我已经经历无数次了。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靶场明年就要装探测设备,以后这种事你想经历也没有了。”

他把糟糕的事说得像月下兜风一样惬意。姜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午饭时他要喝酒,哪怕就喝一点,他要喝那种能让脸皮绷得发亮的烈酒。碟子是塑料的,想摔也摔不碎,也许这种酒店里老有酒客喝醉了打架,老板不得不提防。当姜夏微醉地站起身来,嘿嘿嘿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教授感到不自在了。他把姜夏拉到水池边,用冷水泼了他的脸。直到姜夏走出大门,对着路边水沟清弄嗓子,教授才松手。接下来,两人走路的气氛有些踉踉跄跄。教授说的话可真够他受的。教授不觉得他突然贪酒,与上午的事有什么关系。教授知情识趣还不到两个小时,又恢复了不尽人情的常态。他当然不希望姜夏变得不可思议,或难以理喻。这种怪人脾性说到底最后是会得到一些美誉的,这恰恰是教授自己梦寐以求的。作为助教,姜夏理应懂规矩,识相些。教授赞美自己的老师,用的就是不可思议,难以比肩啦等这种大词。他想让姜夏搞清楚,这些大词可是大人物的专利,为享有这样的专利,他整整奋斗了三十年。他的样儿经过三十年的变迁,显得既傲慢又滑稽。他的眼珠浑浊,头发稀疏,手已握不紧拳头,明显衰老了。当然,站在姜夏面前,他没忘把腰杆儿挺得像姜夏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