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十一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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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红早恋的事让姜夏伤透了脑筋。那时,父母已从西北调回老家,每次寒暑假姜夏从学校回来,母亲总是第一个向他告状。她欠着身子,样子严肃又发愁,悄声对他说着她的新发现。只要门哐当响一下,她立马直起身子,心虚地改换话题。小红那本带锁的日记,始终像和尚护驾展出的舍利子似的吸引她,她终于利用小红的一次粗心,拿到了开锁的钥匙。这本散着浓烈香水气味的日记,让她的脸彻底耷拉了下来。她没想到小红初一就开始恋爱了,一年不到谈了三位男孩。小红在感情上像位风情女子,毫不拖泥带水,说不爱了谁也别想让她回头,整本日记让人感到了小女绝情的阵阵寒意。

母亲压抑着愤怒,巴望她对小红的谴责、鄙视,能得到姜夏的附和。她觉得小红离女流氓已经不远了。小红咯咯咯笑着回来时,没有注意到家里肃穆、隐忍的气氛。她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没料到哥哥在里面。与平时的印象相反,哥哥也耷拉着脸,他正想象那些小男孩解开她衣扣的那一幕,这个想象吓了他一跳。他仔细端详着妹妹,发现她最出彩的是身段,把普通的体恤衫和牛仔裤撑得十足性感。只要开口说话,他想做老好人的回旋余地便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的角色有点滑稽,他还没真正谈过恋爱呢,充其量只见过一两位裸体女人,却要对妹妹爱欲横飞的秘事说三道四。他的样子简直像背百科全书,这些不需要体验的观点他从小就烂熟于心了。他要用这通连他都不相信的演说,纠正小红的看法,让她相信少男少女渴望的爱情,是一堆散发着霉臭味的成人垃圾。小红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当着姜夏的面,把日记一页页撕得粉碎,她甚至故意大声宣布(好让在客厅打扫卫生的母亲听见),从今后她再也不写日记了。这时,姜夏又不厌其烦,忙着疏导、平息小红对母亲的怨恨。

那些让她声色突变的男孩,固然令她方寸大乱,但她后来没有和其中的任何一位结婚。这些早恋的事,害得学校勒令她退学,她懊丧地写了无数检讨书都没用,最后只得拿着一张肄业证,离开了学校。有个时期,她孤僻地长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时她才体会到这所中学的校风既刻板又风趣。全校学生是从全地区三万名候选者中筛选出来的。在课间和吃饭时间,他们能听到代表不同含义的军号声。每次召开全校大会,老师都要组织台下学生唱几首高亢激昂的正统歌曲。最让她紧张和激动的时刻,是体育老师上台发言。他腿长身短,脸上的纹路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他被女孩子私下尊为“王子”,一举一动都受到推崇。他鼻梁挺拔,表情严肃,脸像高加索人似的轮廓分明。他善于煽起学生的热情,所以上他的体育课,总是热热闹闹甚至乱哄哄的,别的老师当然看不惯。许多女孩就是在这种宽容或者说纵容中,暗恋上了体育老师。他命运的任何变故都会让她们心弦紧绷。

一次,体育老师家里发生的事,把小红这帮学生吓坏了。他们去食堂路过他家时,突然从黑洞洞的门里飞出了一只金属痰盂,又一只搪瓷痰盂,接着还飞出了花瓶和痰盂盖子,屋里震天价地响起一阵俄语的咒骂声。小红这帮学生,嘴角咧来咧去的,愣不敢从门口走过去。事后,他们一个劲儿传播着这个消息,传到后来,体育老师成了女孩们都想拯救的对象,身价倍增。小红退学后,远离了体育老师,心中感到无限遗憾,她没有颜面再靠近学校,哪怕是隔着透明墙看他上体育课。

她的通讯录中夹着一张龙图案的纹身纸贴,是最后一位男友送给她的,曾建议她贴在大腿上。正是这位男孩断送了她的前程。她母亲的确被她的开窍吓得要窒息,但不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捅到学校去。一天,在男孩的再三怂恿下,她跟他钻进了一间平时不大用的物理实验室。他们跑到台桌下面细声欢叫地做爱,被来回巡视的校保安从窗外发现了。校长欠着身子,阴沉着脸,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不时抬头打量这两张无比年轻、惶恐的脸,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没过多久,校长勒令他们无声无息地退学,正式公文上隐瞒了退学的原因。别人以为他俩退学后,会厮守在一起。其实从退学那天起,他俩就各奔东西了,好像早就厌倦了似的。

姜夏乘坐的汽车绕着安徽的盘山路颠波,颠得他快要呕吐时,总算到了家。小红马上过来看他,妹夫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似乎不知该跟姜夏说什么。妹夫看上去对小红言听计从,反倒让姜夏有些不放心,他隐约感到妹夫内心的躁动与言行不符。姜夏没顾上吃饭,让小红陪着他去大姑家看奶奶的遗容。那时,树叶刚开始往下落,天不算热,奶奶穿着干净的对襟深蓝罩褂,僵直地躺在竹床上。大姑看见他们进来,马上哭了起来,弄得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姜夏没有哭,尽管难受的感觉在心里翻腾着。他发现奶奶瘦骨嶙峋,以前丰润的模样了无痕迹,她像累极了似的躺在那里,生怕有人再来打扰她。大姑的最后一声抽搐,比谁都来得早,之后她又眉飞色舞地起来。不知小侄女什么地方逗乐了她,她望着还在伤心落泪的小侄女,和站在墙角的小姑忍不住一起捂嘴偷偷乐起来。这个细节如果不是姜夏亲眼看见,不大会相信。看来要让大姑小姑真正悲痛,还真不容易。当然他也没有学会如何跟竹床上死去的奶奶打交道,他把指甲掐进掌心,仿佛暗暗用掌心的疼痛来表达哀伤。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让周围的家人很不习惯,许多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这里,我应该提醒读者,姜夏是奶奶的独孙子,连他的父母也纳闷,他怎么能没有一滴眼泪?

当悲痛变成了仪式,悲痛就搀进了杂念。手、脸、脖子都晒得发红的乡下亲戚陆续赶来了,只要有人进门,屋里就充满了哭声。渐渐床上、桌上堆满了奔丧者送来的五颜六色的帐子,像嫁妆似的让人羡慕。很快,姜夏被这种哭声弄得疲惫不堪,他发现大姑泪水扑簌,把泪腺发达的乡下亲戚应付得心口服帖,尽管她没有一丝悔恨,心里没有受伤的感觉。姜夏权当奶奶还会醒来似的,在墙角冷眼旁观。为了举办丧事的费用能顺利分摊,赠礼能公平分送,奶奶的小弟被请来主持公道。这回姜夏单独交给小舅爹一笔用于葬礼的钱,又引起了争议。大概知道奶奶再也听不见了,大家无所顾忌地为分摊费用互不相让。坐在凳子、椅子上的其他亲戚假装熟视无睹,其实被城里人的无所顾忌惊呆了。本来奶奶死后应该让她安逸的几天,变得令人揪心的怒气横冲。

出殡那天,事情变得更糟,租车、买鞭炮、缝黑袖等这档子差事由小舅爹家里的人承担不说,大家还指盼着花姜夏出的那笔钱。不到两天时间几位儿女又结了新怨,倒使众目睽睽的葬礼安静了下来。举行追悼会那天,经过整容的奶奶,脸上像涂了蜡似的闪闪发亮,躺在租来的水晶棺材里,等着家人亲戚向她告别。老大念完悼词后,十一号追悼厅里开始有人忍不住地咳嗽、打喷嚏。按不成文的规矩,家人应该在水晶棺材边上站成一排,依次接受亲戚们的慰问,通常和这排人握过手后,亲戚们再到水晶棺材跟前鞠三鞠躬,与死者告别。起先仪式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后来大姑小姑发现,她们的三位儿子没有站在队列里,倒是懵懵懂懂跟着亲戚,跑来和家人握手,又去水晶棺材跟前鞠躬。她们终于忍不住了,笑个不停,为了掩饰不正常的表情,她们把脸压得低低的,用手盖着眼睛,装作泣不成声的样子,肩膀由于发笑抖个不停。很快有人看出了她们脸上的破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她们心里的悲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火化之后的骨灰盒,被浩浩荡荡的队伍送到乡下汪家墩。那是奶奶的娘家,在邻近江堤的一大片水稻田旁边。那里的坟墓像露宿街头的乞丐似的,沿着田头一字排开,预先挖好的小坑紧靠着奶奶家人的坟。他们把坟地上乱扔的纸杯、塑料袋捡到一边,然后排队,一人撒一把湿褐土,向骨灰盒告别。不管这片土地是肥沃或贫瘠,奶奶用生前向往的方式进入了大地。自认不受葬礼影响的姜夏,这时突然神情黯淡,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望着渐渐垒高的新坟堆,忽然体验到了真正告别的难受。

葬礼过后,姜夏显得心烦意乱,想急着赶回石城,遭到了母亲的斥责。她不相信姜夏没有再呆几天的余地。自从姜夏长大后,母亲发现自己神圣的地位不复存在。他不再从她这里寻找圣母般的温存,甚至变得冷漠,对她的关心心不在焉。这成了她天天与别人交流的话题和苦衷。要是姜夏不在家,她就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和丈夫在家里就像两个独往独来的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母亲老来俏,把自己打扮得像位小姑娘,害得姜夏更不愿意和她出门了。这种打扮在她年轻时,姜夏也领教过。记得小时候,母亲每次返乡,姜夏最怕跟她出门,她小巧的身材和容貌,看上去像是他的同龄人,他怕班上的同学误认为是他的姐姐或情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去拜访姜夏的班主任,才把他的一场担心变成了骄傲。他母亲格外年轻的容貌,把班主任和同学都惊呆了,之后老师和同学对他的态度大为好转。大约两年前,她加入了几十人的晨操队伍,每天跟着音乐发通疯,发泄一下家里的压抑和郁闷。她总是在姜夏作出决定后,发出孩子气的一声“不”,立刻把脸耷拉下来。她害怕姜夏一走,那弥散在家里空气中的神秘的幸福,马上就无影无踪了。

乡下乱七八遭的狗吠,挖坑人的粗鄙的玩笑,亲戚们自来水似的眼泪,这整幅画面给了姜夏葬礼十分廉价的印象。后来他觉得,其实他被师母弄得晕头转向,已经不习惯家乡的人与事了。奶奶死后,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都是他想回避的面孔,难道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齐教授开始请姜夏去他那里喝酒,恢复中的这个习惯,让姜夏有些烦恼。齐教授喝醉了,目光就直愣愣投到那些照片上,让人感到近乎歇斯底里的痛苦。他说他对不起过她,说这话时他显得极度虚弱。姜夏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经常这时,姜夏会慌慌张张地想些应付的好话,让他镇定下来。教授的身子又重又软,已经失去了从前雕塑般的高傲。出乎姜夏意料,教授的软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应该说从上大学起,他就熟悉了教授的高傲,习惯了教授称王称霸的样子,相信教授的发号施令,比他此时此刻的说教更能让人镇定。他俩这种没上没下的关系,没持续多久,师母就回来了。

她的面庞比去深圳时消瘦多了,蓄了一头齐颈发。她给姜夏打电话时,能听见她正在听邓丽君的歌曲。她让姜夏去机场接她,然后轻描淡写地让姜夏通知教授一声。下飞机时,她冻得瑟瑟发抖,连丝袜都没穿,裙子下光溜溜的腿迎着萧瑟的秋风。她有三个贴着日本商标的拉杆式的大箱子,她一边说“看见你真高兴”,一边把双手蜷抱在胸前直跺脚。上了出租车,她感到暖和多了,才叽哩咕噜说起话来。她列数了慎教授给她买的一套套贵重的衣服,她把长裙往上掀了掀,让姜夏看到她脚上穿着一双意大利高跟鞋。从侧面打量,她的肚子始终没有赘肉,胸高得让姜夏不自在。表面上他沉稳、镇定,心跳却加快了许多。他装着认真听她说的每句话,心思却飞进了他想象的欢爱画面里。有时,欢爱的主角变成了两位教授,他又沮丧起来。回到学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埋头工作,以此安慰自己。他弄不清早上梳头了没有,或者该死的臭袜子又忘了换。他匆匆走过空无一人的研究所大厅,折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往桌肚里放了两件帮他驱魔的物品:汤苓写给他的信,和一瓶高度白酒。

汤苓很久没跟他联系了,她几乎是微笑着离开姜夏的,力图不使自己感到屈辱。她装着到美国去是最幸福的事,装出不再对姜夏关心的样儿。她惊人的活泼很快迷住了一位来留学的美国黑人。她把去美国,屈从于那位黑人的性要求,视为对姜夏的报复。当她拿到了签证,便翘首以待,希望在校园里碰见姜夏。自从他俩分手后,她已经有不少生活经历了。她希望用去美国的消息,刺激一下姜夏。她不愿看到姜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尤其是他们走在路上喜气洋洋的样子。她变得有点反常,这个粗俗的念头疯狂地折磨着她,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离开中国前,她都应该见一见姜夏,她尤其巴望看到姜夏对她心生羡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