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十一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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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李听到刘伟的敲门声,面色苍白,他刚从一幅幅肢体画面中缓过劲来。刘伟嘿嘿笑着说要为他介绍对象,他当然挠头,有点受宠若惊。单身汉们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一位同类被警察拘留,他们真心想帮助他。

老李因祸得福,不然谁会有汁有味地帮他介绍对象?他们为老李成立了介绍对象的小组,老李的猥琐事他们守口如瓶,没有走漏一丝风声到住家户的耳朵里。

因为老李的缘故,他们破天荒地第一次把自己认识的女人介绍到楼里,不像从前,从不肯把她们引荐到这个如狼似虎的单身汉圈子。

老李每次和她们闲扯够了,又不太开心,原因不是她们嫌他老,就是他嫌她们瘦。

老李对女人的趣味,被其他单身汉总结为“揉面”,他只想把女人当大面团揉。幸亏老李工资高,又在大学教书,加上介绍人摸准了他那庸鄙不堪的趣味,为了他不蹲女厕所,老天爷总算赐了他一位浑身滚圆的女人。在他眼里,她滚圆的肉体像燃烧的柴堆一样壮观,令他热躁。

结婚后,有段时间他还住在楼里,他改掉了以前在腋下夹本书的老毛病,腋下开始夹着他的“大面团”的手臂。

有时夜间,屋里那不经意的令人难堪的声音会走漏到隔壁。第二天,单身汉们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津津乐道老李的肾,说这么放纵下去,肾亏将不可避免,亏到极致,面对女人他将一事无成。

齐教授试着丢开拐杖,摇摇晃晃地自己打水洗脸。姜夏来看他时,他的脸上没了愁容。他们握过手,相视片刻,一个字也没提师母。他走动时整个重心倾向一边,姜夏缓慢地跟他来到院子里。院墙上攀满了爬墙虎,但叶子微黄,地上的盆花也像倦极了似的耷拉着。离墙根不远,有口浇花用的水井,沙石砌的井台坚固又美观。他让姜夏把系着绳子的木桶放到井底,帮他打水上来浇花。教授没把姜夏培养成书呆子,尽管姜夏领略到了教授的愁意,但他对师母有悔意的事只字不提。教授给他做了一道炸肥肉的菜,外皮像京果一样酥脆。

教授说这道菜是专治消瘦的,你特别需要,吃了就会奏效的。临近傍晚,他陪教授去散步,教授跟他谈起了一本史书。教授就会讲一些历史故事,似乎他就是用这些故事应付上司的。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熟人,不时有人加入到他们散步的行列中来。慢慢地,话题被别人引到了时事上,大家冒着焚烧垃圾的淡淡的烟雾,热烈地争论起来。

星期一上午,本来有股力量催促他去上班的,偏偏他头天失眠,索性睡起了懒觉。十点左右,隔壁的住家户咚咚来敲门,告诉他有人从家乡打来了电话。他衣冠不整地冲进那户人家,听出话筒那边是他的大姑。

她的声音听上去挺不赖的,就好像有喜讯要告诉他。

“你知不知道奶奶的事呀?”

没等姜夏回答,她又说,“你莫着急,”

她顿了顿,“奶奶已经好多了,上个月她在厨房摔了一跤,现在是我在料理她呀。”

她对发生的细节轻描淡写,好像在讲一个无害的故事。

听了半天,姜夏才弄清来龙去脉。大姑为了操办丈夫的生日宴席,请奶奶主厨,她特意从菜场拎回一只活公鸡,让奶奶宰杀。

公鸡割了脖子没有断气,又从奶奶的手中飞了出去,老太婆连忙在后面追赶,一脚踩上了地砖上的滑腻腻的鸡血……

奶奶差不多在医院躺了一周,又被大姑接回家。

她说奶奶整天乐呵呵的,她作为女儿也体贴入微,成天陪奶奶聊天、打牌解闷。

奶奶有时依靠一只高脚方凳下床走动,她呢,成天为奶奶熬汤药、炖骨头汤。

末了她长叹一口气,“唉,你父母、叔叔只晓得出点钱,哪晓得我的苦衷呀,奶奶大手大脚惯了,我手头紧一点,她就跟我翻脸,他们给的那点钱哪够她花销啊。”

她说奶奶最近跟她闹别扭,对家里的伙食不满意,除了抽烟,喝好茶,成天要求吃大鱼大肉。

“她的腿真没事了吗?”

“没事,就是她的花销让我受不了。”

“大姑你别急,我马上汇点钱过来。”

邮局在校门外的镇街上,离单身楼有一里路远。姜夏有一阵子发疯地给同学写信,与那里卖邮票的营业员混熟了。

去邮局的水泥路面有些损坏,教授就是在这条水泥路上摔坏了股骨颈。姜夏没有觉察,反穿着一只袜子上了路。

过了早晨人车拥塞的上班时间,路上已很冷清。姜夏轻轻地走进邮局,生怕惊动了那里的营业员。他在汇款单的留言栏,发自内心地写了一句祝福的话。

老太婆性格刚烈,这笔钱也许能帮她掩饰内心的脆弱,在儿女面前维护一点尊严。

他大概是第一百次见到那位老气横秋的营业员了,那人没事可干,歪着脖子,一声不吭地瞅着他。

他下笔飞快,有些笔划几乎就是删除线,他急切地从那人的注视中脱身出来。

他慢悠悠地回到宿舍,看见邻居在擂他的门,这次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

邻居户主是位好管闲事的弱小男人,刚从外地调进大学,一家三口为了等分房,暂时屈就在这栋单身楼里。他的女人不可思议的高大、白净,洪亮的嗓门叫人接电话派上了用场。

看着这些爱惹事生非的单身汉,她时常会脸颊发红,露出一丝羞怯克制的神情。

她家已经成了义务电话亭,她乐意他们进进出出,让家里弥漫着年轻的男性荷尔蒙的气味。对这些性欲亢奋的单身汉,小男人毫无戒心,全然不知他们在背后搞的把戏。有一次,他们密谋要看他的女人洗澡,他们打算利用二楼半的昏暗,放置几个反光镜。

谈论这个计划时,他们异常亢奋,心理上似乎已经得到了满足。谢天谢地,幸好他们知道这种事终归要露马脚,加上那位心肠厚道的小男人,张罗着为他的女人庆贺生日,一桌像模像样的菜,堵了这帮小子的邪念。

不过,在这位风韵犹存的主妇,和跃跃欲试的单身汉之间,始终存在一种岌岌可危的平静。

母亲的声音非常焦急,她抱怨打了三次电话姜夏都不在。她几乎命令姜夏:你不许给奶奶寄钱!当姜夏说,他已经把钱汇出了,她几乎暴跳了起来。“那个婆娘又把你骗了,我们已经给过她钱了呀。”

她大骂大姑厚颜无耻,竟向下辈伸手要钱。

姜夏边听,边把脸埋进另一只手里,不想弄清他们之间的恩怨。

“不管怎么说,这笔钱寄给奶奶了,只要钱在奶奶手里,你们就别操心了。”

“噢,不,她会想方设法从奶奶手里抠出这笔钱的。她一会说给奶奶熬汤,买新衣服,一会说药费太贵,需要奶奶贴补,反正,奶奶老得稀里糊涂,随她摆布。

等把钱弄光了,她又会找各种理由伸手向我们要。昨天我到她家里去过,你猜她给奶奶熬的是什么汤?几根稀稀拉拉的统子骨,汤里只看到一点骨髓油花。她哪是给奶奶做饭,简直是做生意,你说这种汤能值几个钱?她怎么好意思每个月向奶奶要五百块的伙食费?”

姜夏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感到了一丝痛楚,他答应母亲,以后不再单独汇钱给奶奶了。有好长时间,母亲的抱怨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心情的确没法形容。他没想到给奶奶汇钱的事,成了大家不想给钱的挡箭牌。

母亲隔几天,就向姜夏通报家乡的消息。比如,小巧玲珑的小姑碰到要出钱,就重复那句老话:“我家每天能做出三顿清水饭,就算不错了。”

她所在的工厂没活干,四十岁以上的人都退休回家了,她虽然圆了往日爱睡懒觉的心愿,但日子过得磕磕绊绊的。

她的丈夫不甘心呆在家里,四处干劳身伤肺的翻砂活。

他成天在街头巷尾的工匠铺转悠,希望能揽到一件翻砂大活,一件能让他在老婆面前,痛痛快快发顿脾气的大活。

他们有位女儿颇引人注目,快从中学毕业了,她的样子漂亮、天真,无法体察父母为了喂饱她,成天在外面忍气吞声,低三下四。

也许在大姑眼里,妹婿最终能找到的大活,不过是到她家来侍候跌伤的奶奶,混吃混喝。

姜夏的父母住在有浓烈气味的堤边,一家造纸厂的排水管,朝堤外的江面排放着有化学气味的废碱水,初来乍到的人是会感到窒息的。他们每天迎着草酸和废碱水的气味起床,习惯把家族邻里关系梳理一遍。

对照一年来姊妹兄弟的表现,他们对大妹提出了异议。奶奶的花费平摊起来并不容易,他们要求大姑出示一本透明帐,但大姑不可能照他们要求去做。

奶奶经常莫名其妙地便血,腿伤不像大姑说得那么简单,奶奶又刚强、要面子,不会大诉其苦,愈加让大家忧心忡忡。

治疗没有取得进展,奶奶的腿变得木乃伊似的干瘦。

姜夏的父母怨大妹爱折磨人,就是她偷懒的一念之差,让奶奶摔了跤,害得大家陷入分担费用的烦恼中。

大妹偏误解了两位哥哥对母亲的关心,这场马拉松似的治疗,成了大妹四处要钱的籍口。

姜夏的叔叔住在远离小镇的省城,每次大妹问他要钱,他也左右为难。

他惴惴不安地拿着电话吱吱唔唔,“哦,是吧?那……那好吧。”

老婆一听到他说“好吧”,便阵脚大乱,“喂,你怎么又答应她了?”

她的脸气得变了形,不过她不拿东西撒气,不骂人,找个能靠背的地方,坐下来就一整天不挪窝,横竖不吭声。

说得轻点,她恨丈夫喜欢揽事,打肿脸充胖子,说得重点,她倒了霉,找了位不把她放眼里的男人。

她尤其痛恨大妹要钱时的优雅腔调,大妹年轻时当过小镇汉剧团的青衣,曾经红极一时,平时说话习惯声情并茂,拿腔做调。

没错,用这种忽忽悠悠的腔调来要钱,的确令人作呕。

只要丈夫流露出给钱的念头,老婆便成了一条横在他眼前的不吭声的壕沟,这个做法时常奏效。

有时一点区区小钱,丈夫只能瞒着老婆汇给或托人捎给小镇的母亲。

师母是第一次给姜夏来信。他一边拆着厚厚的信,一边踉踉跄跄地有所预感。

师母抱怨,慎教授又添了许多白发,耳朵旁边还长了一个囊肿,直径大约五公分,她不知道他的心脏能否撑得住这个极其普通的门诊手术。接下来她写道:“你真傻呀,人家小璐一直念叨你,你走后她彻底绝望了,心灰意懒。

小郭追了她七年都没追上,现在他提出和她结婚,她马上答应了,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我真为你们两人感到惋惜!”

末了她干脆放弃了暗示:“有点内幕告诉你,谁家父母都不会给女儿这么多的嫁妆,整整三十万元,据说她以前给父母的钱比这多得多,可想而知,她的个人财产有多少……”

他感到了从深圳吹来的一股冷风,师母一定紧咬牙关,情绪低落又无奈,也许情况还不止这么糟糕。

慎教授的境况离想象差了十万八千里,她领教够了他的宏言大话,毫无可以与她丈夫说的名人名句的相比之处,她听的时候,难免要替他难为情了。

她又开始蓄头发了,她要做的只是区区小事:欢天喜地地回到喜欢长发的丈夫身边。

你瞧,从她对丈夫气势汹汹的咒骂,到审时度势的怀念,她掐头去尾只用了五个月的时间。

姜夏一把火烧了来信,他的额头抵着窗玻璃,望着浓密的杉林,心儿既轻蔑又喜悦,似乎还闪烁着邪恶的荧光。

齐教授终于摆脱了那副金属拐杖,身上的肿痛彻底消失了。

他对姜夏当然怀着感激,他变得像姜夏的师母那样,喜欢用手搭着姜夏的肩膀说话。

对姜夏来说,得到那只肥厚、粗卤的手的信任,胜于一切言谈。窗外飘来阵阵树叶的清香,令人心生遐想。师母离去后,教授的情欲得到了升华,他把师母的照片摆放得满屋都是,细心用钢笔写了不少说明文字。

看着那些文辞璀璨的句子,姜夏不免感到吃惊。

教授对历史的嗜好,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教授就差把师母踩踏过的地毯也挂在墙壁上了。

屋里那么多的喜笑颜开的照片,的确像阴森的屋里升起的一道彩虹。

教授已经不能忍受那位心肠厚道的保姆,她手臂毛茸茸的,浑身菜味,除了让他感到伟大的善良,没有一丝女人气。

他多给了半个月工钱,把她撵走了。他为自己营造的环境既孤寂又幽雅,屋里还不时飘出悠扬悦耳的乐曲声。

他的伤患恢复得比医生预料的要快,身体经过痛苦的指点,仿佛走上了正途。

他注视照片的神情有时难免恍惚,好像想玩命领会妻子那些微笑的深意。

照片里,他站在妻子旁边,样儿肥胖,脸上布满不费脑筋的神情,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发愁。

照片外,他的表情似乎隐忍着痛苦,几条皱纹隐约表达出对已失去时光的缅怀,的确感人肺腑。

手术以来,教授患上了胃病,越发惦念起师母的厨艺。是的,这些共同的惦念,让姜夏的嫉妒有所缓解。

有时,他和教授索性一起去餐馆吃饭,饭后漫无目的地散步,甚至一起谈论师母。

这时,教授的伤感,姜夏充满欢娱的非份之想,都不是一时一地的心血来潮。

奶奶的房间又小又暗,她必须学会在福相的大脸庞变尖后,保持体面。就是下床蹲痰盂,她也要穿上蓝布侧襟罩褂。

为了不愁眉苦脸,她每天要吃上十来颗止痛片,缓解股骨颈的刺痛。为了重现往日健康时的乐趣,她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玩骨牌。

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的确令人感动。这些骨牌比扑克牌要复杂,完全是纯中国的玩意儿,适合消磨无聊的时光。

谁也说不清,她忍受了多少痛苦,才给周围的亲人带来了不寻常的平静。

后来,她又出现严重便血,夹在指缝间的香烟时常掉到地上,这是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