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阳光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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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欲与君相知,怎奈与君绝

有一种情,不一定是亲情,但它感天动地;有一种爱,只是友爱,但却含泪带血,撕心裂肺。阿丹离我而去有些日子了,一空下来,我就会想起他。有时候,想为他写点文字,因为太深刻,所以不知如何下笔,生怕写不好他。今天,当我再次拿起笔来,一幕幕又历历涌现在我眼前……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阿丹的。这列火车也许是世界上最拥挤的空间,过道上,座位下,甚至厕所里,都是满满的人头。我提着一个写着春花牌尿素字样的蛇皮袋在火车上艰难地推挤,试图找一处哪怕只容得下两只脚大小的空间。可第三节车厢过去了,我的努力还是白费,因为我那卑微的神情和特殊的行李出卖了我的身份。

不断有人挤过来上厕所,或者是找人,我经常被挤成一只脚站立。我有点伤感,看来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了。四周人都面无表情,努力压制着各自的情绪。是啊,在这个环境这个空间这个社会,谁愿意多事呢。

最难安顿的是眼睛。我的正前方是一个女孩,如果按正常视线,还真担心不知从哪飞来一拳头。我的眼睛只好朝左前方或右前方轮换着移动。就在我轮换了N次之时,右前方有一个人抬起头来,不经意地朝我看来一眼,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互相对视了N次后,我试探着问他。

如果可能的话,可否让我的袋子放在你座位下面?

如果信任的话,可以拿来。

只一句话,我便辨别了他的优劣好坏。在拿袋子过去的时候,我显得有点得寸进尺。

可否让我的屁股占用你座位的一点空间?

他笑了笑,侧开身子挪了一下屁股,示意我坐下。随后就是漫无边际的聊天。

你到哪里下车?

广州,你呢?

我也一样,咱们很有缘分。

哎,这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到株洲?到了株洲,车厢应该宽松了。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个座位。

如果整点,还有3个小时就可以到株洲,10个小时到达广州。不过我希望火车晚点到。

晚点到?这么挤,说不定还没到广州咱俩就给挤死了。

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乌鸦嘴。

列车到了株洲站,刚好邻座下车,我和他都得到了一个座位,我俩会心的对视了一下笑了。列车一开动他就闭上了眼睛,头靠着座背,很累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皮微微动着,没隔一会儿,轻微地咳一下嗽。

我看着他的脸,研究他的表情。他猜出了我的疑惑,睁开眼睛说,没事,有点感冒。然后拿出自己带的杯子,用开水吃了几片药。我注意到他把药放进袋子里时,手有点颤抖。

火车准时到达广州时,才凌晨三点。别人都下了车,我叹了一口气,才慢吞吞的起身。他看出我的不愿意,疑惑地望着我。

你现在理解我在火车上说的意思吧。到得太早了,我还得在车站呆上半宿。火车上挤,总还暖和一些。

广州交通24小时方便,你可以去你打工的地方呀?

哎,打工的地方已无我容身之地了。

那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旅馆啊。

这我知道。工作没找到前,我不想花不该花的钱。

他看了我一下,叹了一口气。跟我走吧,不知是哪辈子的缘分,让你摊上了我。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你还不愿意呀,我是良民。

说完,他拿着身份证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阿丹是报社的一名资深记者,在交谈中得知我是中文系毕业,并发表了一些“豆腐块”,便推荐我在他报社当了一名见习记者。我激动得差点流泪,工作、住宿问题同时得到解决,还包括多年向往的并努力了好几年的记者愿望。

哎,世事难料。我昨天为了生计在河南奔波,人还没回,就被老板炒鱿鱼,床铺也被安排给了顶替者,可以算是扫地出门,衰到家了。想不到忧愁还没缓过劲来,我已是一个著名报社的记者。我再次佩服算命先生对我的精确预测,每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遇见贵人,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我对阿丹调侃说,你是我的贵人呃,可否结拜一下认我作弟弟。

阿丹咳了几下,面无表情说,结什么拜,不要搞什么江湖这套。另外,下次说话直接点,什么的可否呀如果呀等等全部去掉,酸里酸气。

我吐了一下舌头,心里臭骂了他一下。

我到报社上班后被分在综合处,共三男两女五人,阿丹是我们的头。我没来前,他们早就搭配好了,阿丹和妮,峰和萍。通过观察,我发现阿丹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喜欢吃辣又辣不得,空调开高点嫌热低点又说凉,人多了怕闹没人又说寂寞。出于对阿丹的感激,来之后我将我的服务意识发挥到了极点。阿丹对我的辛勤服务很满意,也习惯了我的服务。有时候他半似玩笑地对我说,阿费,其实你更适合当领导,平时看点政治和经济方面的书,将来弄个县委书记干干。我对他调侃说,江书记给我来电话征求意见,我说没时间要服侍你。他们几个听了哈哈大笑。

有一个外勤任务是去采访惠州的电子行业,社长叫我们全处的人都去。我对阿丹开玩笑说,这次配对不能有行政的影响,尊重个人意愿,搞自由搭配。

峰和萍在平时就黏得很紧,听了我的提议,二话没说就拉着手走了。妮是一个内心和外表都很美丽的女孩,朝我俩看了几下,不知如何选择。

阿丹笑了笑,对妮说,阿费刚来情况不熟,你带他一下。

我赶紧说,开玩笑开玩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是为你们搞服务吧。

妮看我们争执不下,提议了一个折中方案,要不然我们三个人一组吧。

这段时间我们开心极了。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工作之余,我们五个人还去爬山、钓鱼、划船,有时还看看电影,亲密得如同家人。这段时间我发现阿丹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盈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

只是阿丹的咳嗽加剧了,有时还真担心他会缓不过气来。有一次,我给他们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说有一个人很会炒豆,黄豆黑豆一起炒,熟了放进盘子一倒,黑豆黄豆自己分开了,一边是黄豆,一边是黑豆,为什么?几个人想了半天,要我给答案。我说,很简单,锅里只有两粒豆,一粒黑豆,一粒黄豆。

阿丹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咳得脸上的青筋暴起,有点吓人。

阿丹对我更好了,很亲切。有一次淋雨回来,我只觉头重脚轻,摔倒在寝室里。醒来后我躺在医院里,阿丹坐在旁边看书。

我疲倦地笑,我这是在哪?阿丹紧张地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在广州,我没有一个亲人。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我凄凉地笑,要是你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他听了一脸漠然。我从侧面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液体在流动。

时光在平淡中一点一点过去。报社的竞争也很激烈,尽管我平安地过了试用期,但一直没有一篇有分量的稿子,我对前途有点忧虑。

机会终于来了。一位读者向我爆料,说粤北地区原始森林中有野人出没。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收拾行李准备出发。阿丹拦住了我。

这个选题我准备了好久,你不要去了,让我一个人去。

你骗我,是我先得到的消息,我要去。

既然我们是结拜兄弟,我是老大听我的。

什么兄弟,我说结拜的时候你又不同意,这个时候说是兄弟。其他什么事都可以,这件事不行。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收场时,妮说,要不你们抓阄吧。

妮一说完,便找来两张纸条,分别写上“去”和“不去”,折好放在巴掌里颠了两下,摔在桌上。我抢先抓了一个纸条,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下就泄气了,纸条上写着:不去。

我疯了般地跑了出去,身后追来阿丹和妮的呼喊。

一个月后,阿丹回来了。他的采访相当成功,文字也很漂亮,毫无悬念地评上了年度大奖。阿丹在颁奖大会上侃侃而谈,台下不时响起一阵掌声。

我僵愣着坐在台下,暗暗地骂着他的自私和无义,没有听进他的一句话,努力不使泪流下来。

报社奖了他一辆八成新的小车。散会后,阿丹将这辆车送给了我,说,是兄弟就接。我把车钥匙推给他,说道,我没有兄弟,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

阿丹一脸落寞,刹那间苍老了许多。望着阿丹年轻却佝偻着身体走开的样子,我心底生出一种快感。

阿丹还是常来看我,每次我不理他。

半年后,我选择了离开,回到家乡的一个单位谋到了一份公务员的职位。离开时,除了妮,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新的城市新的工作岗位,我努力地工作,看着别人的职位一提再提,而我却纹丝不动。记忆便常常回到那个抓阄的日子,对成功的欲望越发强烈。

妮时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同事非常想念我,特别是阿丹很想见我一面,并说阿丹咳得更厉害了,苍老了许多。

每次我都拒绝着说,我现在过得很充实,很开心,请不用惦记我。但每次说完,我的心似被刀绞过,我的眼前总是晃着他的身影。

我疯狂地工作、加班,让时间和世俗来冲淡我的想念和疼痛。我的职位也逐渐在提升,可我的疼痛愈来愈剧烈。

一天,阿丹的父亲打电话来,说我兄弟丹快不行了,口里总是念着我的名字,希望我能赶到广州见上一面。我很了解阿丹的父亲,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他是不会打我电话的。我客气地说,等我交代手里的事情,马上就来。可放下电话,我又想起了抓阄的一幕。一连几天,我都喝得酩酊大醉。

又过了几天,妮找到我单位,一见面对我就是一耳光,冲我大声喊叫,你为什么骗人,说马上来广州而不来?

我心里一阵恐慌,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丹已不行了。

我如被雷击,时光和思维骤然停止。妮对我又是一耳光,哭着说,你知道吗,在与你认识前,阿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医生说能熬两年就是奇迹。认识你后,被你的幽默、乐观感染了,他有生之年就是想扶持你啊。那次抓阄,我们是故意作弊的。你知道吗,采访粤北野人是多么危险,在那之前,已有两名记者失踪。那一次,他也差一点被野人打死。而你又是那么地迫切,只好和我合谋作弊。他是准备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你的平安啊,可你一次次伤他的心,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疯狂地开车向广州奔去。我太后悔了,其实我在火车上就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可我从来没关心他;其实在我的内心里,从来没认为他是自私的,可我却用自己的固执、浅薄、狭隘和自私伤害着他,也伤害着自己。我在心里不停地祷告,祷告上天能给他多一点时间。

当我赶到广州时,阿丹的脉搏还在。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在你当书记的时候来看你,可惜来不及了。我跪在他的床前,无言以对。

在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桌上看见一本书,里面夹张字条。我拿出来,呆了,就是抓阄的那张,“不去”的背面,写了五句话:

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怎奈与君绝。

到这时,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