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荡双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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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元至正十一年,也就是1351年夏天,那轮骄阳似乎要把元王朝烧化了似的,出奇的炎热。大概天老爷也不能忍受已经统治中原八十年的元朝统治者民族歧视、专制残暴、敛刮掠夺,一切腐败已臻极点,加之旱、蝗、瘟疫三大天灾,更使民不聊生。就在这封建王朝走到死亡边缘之际,在从京城通往浙江的官道上,两匹马在疾驰。

这一年,离中国历史又一次改朝换代仅仅相距十七年。

两匹马一会儿在原野上狂奔,身后卷起黄龙似的灰尘;一会儿在密林小道觅路行进,光束筛过枝叶,洒向行人的背影;一会儿沿河滩驰骋,马蹄在鹅卵石间不时溅起浪花。

马上之人日夜兼程,人与马的剪影踏上拱桥,桥洞衔月,波光月影闪烁着不安。当东方吐白,两匹马狂奔上冈顶。陡然,前边是悬崖,下面是千丈深渊。千钧一发,骑马人情急勒缰。白马仰天长啸,前蹄扬起,在虬松旁被勒定。

马上之人气度不凡:皱起的川字形眉宇,深邃的眼神,紧闭的干燥的双唇,飘拂的三绺长须,满面的灰尘与沉毅。他,就是泰州兴化人士、大才子施耐庵。

说他是大才子毫不为过,因为元王朝占据中原迄今八十年间,考进士只有七科,考中进士的不足百人,平均一年只取一位。蒙古人、色目人只考两场,而汉人、南人却要考三场,题目还艰涩得多。这次科考,施耐庵力挫群儒,高中榜首,轰动京都朝野,深得元顺帝的青睐,从而当上了钱塘的总管。这钱塘本是中国第一等大都市,向来规定只有蒙古人才能做“达鲁花赤”,也就是城池的一把手,掌握实权;而施耐庵身为南人,朝廷居然把“总管”这肥缺给了他,确实是破了大例。

所以,目下施耐庵正抱着雄图大志、济世梦想前往钱塘上任。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杀身之祸!

身后的行李马上,骑坐着他的蒙古小厮虬奴,上前用手指着路边的“浙江”地界碑,喊起来:“老爷,浙江到了!”施耐庵兴奋地从腰间提出葫芦,摇一摇,空的。

施耐庵轻舒一口气,笑道:“想喝水,到我的家乡喝去!我的家乡兴化里下河,鱼米之乡啊!连水都是甜的!藕花香兮粳稻黄,鱼虾鲜兮芦苇荡……哪天你随我回家,保管你瓜果藕莲鱼蟹吃个够!哎!蟹,你没见过?两钳八足,横行霸道,就如同现今的贪官污吏……”发觉身后无声息,一回头:“小男子汉!你怎么又哭了!莫哭莫哭,快听戏文!”

虬奴觉得对不住老爷,难过地哭了,闷声闷气:“哪儿有戏文?”施耐庵开玩笑说:“我肚子里,你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保不定啊,是大戏曲家关汉卿在唱《单刀会》哩!大江东去浪千叠……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泪。”唱罢,施耐庵大笑。

虬奴也破涕为笑:“老爷,让你一路吃了这么多苦。可也怪你,苏州府把大官船、大官轿都备好了,你偏偏不要,自找苦吃!”

施耐庵道:“苏州是我的祖籍,父母官自然礼加一等。坐着官船官轿,前呼后拥,耀武扬威,又骚扰百姓,又不自由。哪有我们现今快活自在!再说微服赴任,正好考察民情,岂不一举两得?”

施耐庵左手搭凉棚,眺望前方,不望则罢,一望,他大吃了一惊!他太不相信眼前就是号称江南水乡的浙江大地了:田地裂成了龟缝,禾苗晒得枯焦干黄,大片倒伏;整个大地在流火冒烟。热辣辣的太阳下,忽然又飞来一阵阵蝗虫,铺满天空,麦地被盖得严严实实,转眼间,只剩下一排排倒伏的麦秆。

虬奴道:“大人,您老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哪有锦绣江南的影子?倒跟我们塞北差不多。”

施耐庵叹口气:“现如今啊,恰恰相反,是‘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了。江南的人一年忙到头,种的粮,织的布,统统都被刮到北方去了!自然穷了南方富北方……不过,话说回来,不‘贫’要你施大人去当‘大人’干啥呢?走!”

天擦黑,两匹马在残阳中离钱塘城越来越近,说话间已经驰进了钱塘县郊九龙桥村。只见凄凉的村落鸡犬声稀,扶老携幼的人群正向庄外逃难,村头的坟茔上乱插的三两根魂幡有气无力地低垂。施耐庵与虬奴策马从古运河堤坝冲下。

“轰”的一声,虬奴的坐骑突然栽倒,骨碌碌滚下堤坡,虬奴与行李都被狠狠地摔向一边。施耐庵随即下马,看那马时,已经口吐白沫死了。施耐庵心疼地摸摸马鬃毛,叹息道:“真难为你了!三天没混个饱肚子,谁叫你命运不济,跟错了主人!”

虬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施耐庵一惊,前去把虬奴抱在怀中,一摸额头:“好个小马驹,烧得这般厉害,也不吭一声!”虬奴挣扎着露出白牙:“大人,没事,真的没事,我能挺。”施耐庵哼了一声:“还没事!真的染上瘟疫,就有事了!”说着,把行李箱包扛上自己的坐骑,又硬把虬奴架上马鞍,自己去牵马。

虬奴诚惶诚恐,就要滚下马鞍:“大人,大人!千万不可,折杀小奴了!”施耐庵道:“什么‘不可’,哪来那许多规矩!你看你,都烧得快成‘烤全羊’了!”

施耐庵牵马往村庄走去。荒村,罩在一角寒月的冷光之中。万户萧疏,不见人影,唯有狗吠,空气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施耐庵搀扶着虬奴走进一座破龙王庙。缺胳膊少腿的龙王泥塑不知被谁掼在殿中。

施耐庵对泥塑道:“龙王大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老百姓求雨不灵,盼水不得,原来你也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角色,要你何用?施某今儿个来投宿,你给我让开!”说着,把泥塑移到殿角,把虬奴安顿下来。又把案上香炉的香灰倒净,捧着香炉,跑出殿去。

一会儿,施耐庵捧着柴草与香炉进殿,香炉里盛满混浊的水。他用打火石先燃着柴火,把香炉吊在火上,又从怀中掏出几把草,投入香炉,迎着虬奴疑惑的目光说:“小家伙,算你命大,这荒僻之地居然还有草药!”施耐庵服侍虬奴喝下药汤,从怀中掏出雪白的芦根,与虬奴一齐大嚼起来。随后,施耐庵将虬奴拥在怀中,为虬奴拿捏穴位。

虬奴额头上沁出汗珠,干裂的双唇出现润色,痴痴望着跳跃的火焰和香炉中沸腾的水,无声地哭了起来。施耐庵不知何故。虬奴说:“大人,你不像大人。像我爹,又像我娘。”

确实,在虬奴的心中,施耐庵等于是再生父母。虬奴家本是草原上的穷牧民,去年,王府亲兵将他的父亲抓去当兵,羊群马匹被抢,帐篷被烧。虬奴母子俩只好流浪。到了冬天,虬奴的母亲贫病交加,也含恨离开人间。虬奴被人贩子牵到京城牲口市场,与马牛羊一起,背后插着写有“色目小奴”的木牌,标价出售。就在卖主挥着皮鞭迫虬奴学牲畜爬行时,恰巧撞见进京赴考的施耐庵,见到这个人不如羊的情景愤恨不已,掏出银两赎下了虬奴。从此,虬奴才过上了人的日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被一阵怪声吵醒。这是人世间最悲惨的声音:唢呐鸣咽,箫笛哀鸣,锣钹嘶叫,闷鼓叹息。主仆二人连忙整好行装,牵着仅剩的一匹马走出庙门,循声来到古运河畔。

面前是一片光秃秃不见绿色的河滩:河滩上跪着黑压压一大片祈神许愿的人们。上千名光着背、赤着脚、戴着枯柳枝圈的农民手擎香火,瞪大无神的双眼,仰望光板板的蓝天,向高踞于土墩之上的龙王神像求雨。另一边,穿着破旧麻布衫、头缠白布条的妇女,搀扶闹着瘟疫的病人,向“滴水观音”祈祷禳灾消病。

按当地规矩:“滴水观音”是由村里最美最纯的姑娘所扮。现在扮观音的正是一位乡间少女,这姑娘虽说是面带饥色,但出自天然,韵致雅洁。再远处,又一阵蝗虫正吞噬着仅剩的麦叶,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农给蝗虫磕头:“虫大王,口中留情,口中留情……”

就在此时,从钱塘城方向传来闷雷似的马蹄声。一会儿,一支由两百名元兵组成的马队,腾起一股冲天狼烟,挟着漫天沙尘和杀气,将祭神方阵包围起来。

率领这支马队的是钱塘同知八都鲁。他手挥马鞭,对身边骑兵喊道:“孩儿们,自离开大草原,好久没有过狩猎的瘾,心里憋得慌吧。好!今儿个开戒,如果还是蒙古人的子孙,就挥舞起你们手中的鞭子吧!”众骑兵一声狂喊,挥刀冲向人群。

一场残酷的屠杀开始了。元兵疯狂地驱散祭神的上千百姓。老人被拳打,病者被脚踏,妇女被鞭抽,年轻力壮的被捆在一边。也有血气方刚的百姓拼死反抗,顿成刀下之鬼。

真是惨绝人寰!

扮作滴水观音的少女忍无可忍,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手中花瓶飞抛向八都鲁,正击中八都鲁额头。八都鲁捂住头,鲜血顺颊流下,他恼羞成怒,哇哇叫着亲自迎战少女。

那少女居然是个武林练家,也自身手矫健,拳势灵动,出拳踢腿快似闪电,但到底体弱力亏,被八都鲁连连击中,身上受了好几处伤,血透白纱,终被活活擒住。几个元兵将“观音女”拖上堤坎,当众淫笑着:“奶奶个熊,想不到今儿个能尝观音的鲜!”

“住手!”随着一声大喝和几招飞动的拳脚过后,几个元兵被打倒在地,“观音女”被救。原来,是施耐庵路见不平,出手了。

施耐庵见“观音女”肩臂处衣衫破损,立即脱下长衫,替她遮体,无意中瞥见这渔家女颈后正中有颗红痣,不由得一怔。当时情形,不容多想,旋即踩住一元兵,电光一闪,唰的从剑鞘中抽出三尺龙泉长剑,挺立于堤坝之上,扫视河滩。因为逆光而立,所以整个人罩于金光之中。

一时间,众元兵被震慑住了。

施耐庵胡须抖动,长剑一抖,就刺向元兵,剑近胸膛,猛见元兵服饰,他又愣住了。长剑稍稍抬高,他喝令脚下元兵:“说,谁带你们来的?”元兵求饶:“钱塘同知八都鲁将军。”施耐庵远远扫了一眼八都鲁,冷静片刻,手中的剑尖硬是垂了下来。

虬奴已飞身来到施耐庵身旁,抽出一对铜锤就要砸元兵的头,被施耐庵制止道:“等等。这厮与我算是同僚,且饶这一回,否则日后不好共事,朝廷面上须不好看。”

施耐庵放开元兵,回身将受了伤的“观音女”扶上虬奴骑的马:“姑娘,你先走吧。”

“观音女”的两颗米粒般的小牙将下唇咬出血来,她强忍着疼痛要下马:“不,先生,我不能……一人走,乡亲们……”

施耐庵道:“这里有我公断。青山绿水,来日方长。日后,若有事可到钱塘找我。”

他强行将马打走。奔驰的马背上,透过飞扬的鬃毛,“观音女”紧紧盯住施耐庵的丹凤眼中滚下热泪。

八都鲁上下打量来人,缓过神来:“大胆!哪儿冒出来的南蛮!胆敢公然对抗我钱塘达鲁花赤的军令,阻止执行公务!小的们!给我上!”元兵发一声喊,挺着枪尖,举起了朴刀。

施耐庵冷声道:“血腥镇压百姓!有这样的军务?同知大人,你胆敢冒充达鲁花赤的军令?”

施耐庵的这个判断,倒是冤枉八都鲁了。昨晚,当八都鲁接到九龙桥上千灾民聚众迎神的消息时,就直奔钱塘第一把手达鲁花赤府衙二堂,向察罗帖木儿禀报:“大人,本县虽然一再重申,汉人南人不得迎神,倘自由发生,当斩不贷!可是,九龙桥上千灾民居然聚众迎神,听说还得闹三天。请大人下令,末将明早就点兵去吓吓他们!”

达鲁花赤察罗帖木儿轻轻摇摇头。他在二堂踱着步,慢声细语对八都鲁道:“仅仅吓吓?切不可小觑聚众烧香迎神!二十五年前,河南郭菩萨就是喊着弥勒佛当有天下造反的;十三年前,广东人骚乱,也是称定光佛出世;两三个月前,江淮流域又闹起了一支头包红巾的叛军,他们打着明王出世,弥勒佛降生的叛旗,猖狂得很。如今,东从淮水,西到汉水,多为这帮叛贼所占,把大元王朝拦腰斩为两段。其中有个叛军头头叫袁和尚,他给手下的乱民身上背心都书写了一个‘佛’。佛即心,心即佛。汉民南民之心,与元朝本不是一颗。”

八都鲁请示:“达鲁花赤大人,是否鸡犬不留,统统镇压?”

察罗帖木儿特别关照:“凡壮年男子须活捉带回。”此刻的八都鲁当然还不知道顶头上司海外贩人的经济策略,所以八都鲁不等天明就受命来九龙村镇压了。

这时,元兵已经呈扇形向施耐庵主仆包抄过来。施耐庵镇静异常,说:“八都鲁将军,不可乱来!百姓遭受天灾,饥寒交迫,他们不想死,他们要活下去,才百般无奈聚在一起求神拜佛。身为父母官,你怎么忍心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下如此毒手?”

八都鲁道:“腐儒之见。按大元律例,人分四等,元最贵,色目第二,汉人第三,南人最下。规定汉人、南人不得聚众迎神!聚众迎神就是造反,就该杀绝!这是朝廷法度,你敢违抗!”

施耐庵提高声音正色道:“造反?这些老人孩子妇女贫病交加,命尚不保,还能造反?!告诉你,像你如此不解民意,不通人性,官逼民反,民可真的不得不反了!”

八都鲁跳起来:“叛逆胡言,这还了得!快快拿下!”

虬奴见状,早已按捺不住,挥动双锤:“谁敢放肆!这是我们大人!”八都鲁吼道:“什么大人小人!我只问你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南人?”

施耐庵掷地有声:“我自然是南人!”

八都鲁:“孩儿们,给我活活剐了这南蛮!按大元法律,蒙古人、色目人杀南蛮就是杀错了,也不过与私宰牛马同罪。遇事有你大爷我兜着!”元兵发一声喊,正欲再次攻杀而上。

虬奴跳下马,挡在施耐庵身前,一时情急竟用蒙古语争论起来。一个元兵听到家乡话,连忙请示八都鲁:“同知大人,这小子倒也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八都鲁训斥他:“同享一原草,不乘一匹马。是个穷小子,一并拿下!”一时间双方大打出手。

施耐庵舞剑,并不伤人,只是尽量护住自己与虬奴,以招架为主,且战且走;虬奴使锤,终因寡不敌众,加之生病未愈,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被元兵活擒绑在八都鲁亲兵的马后。八都鲁猛甩一鞭,那马拖着虬奴狂奔起来,流下了一线血水。施耐庵见状大惊,忍无可忍,施展醉剑真的与八都鲁格斗起来。

就在施耐庵独战群凶之时,在九龙滩旁的古运河中,正有一艘吃水极深的堆满盐包的大船在行驶。主桅顶上有一飘旗,上书一个“盐”字。桅顶端倒挂着个二十多岁猿猴般的后生,手搭凉棚发现了元兵攻杀施耐庵,向桅下喊道:“大哥,有帮鞑子在围攻一个人!”

船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位四十岁左右、团脸、蚕眉、凤目、黝黑微胖的汉子,在与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研读《孙子兵法》。此刻放下书问:“什么人?”船上十几个撑船的、摇橹的、掌舵的统统被惊动了,一齐注视岸边。

桅顶的“猿猴”道:“看不清……瞧他出剑的架势……不像个寻常百姓。”船边摇橹的建议:“大哥,看样子也是条好汉!路见不平,顺手救了吧!”船尾掌舵的阻拦道:“不能!二哥尽讲孩子话。咱这条船驶遍江南,巡行浙闽,贩盐不过是个幌子。若为了一两个不相干的人打草惊蛇,岂不误了大事!”被唤作大哥的,摸摸胖脸上的短须,沉吟不语。

这时河边岸上,被马拖着的虬奴已经昏死过去,而施耐庵被围在元兵之中,左冲右突,独力难支,渐渐处于下风。八都鲁发出狂笑:“南蛮!还不快快自缚,饶你不死!”

船上,有个人看不下去了,这是一位年约十八岁的渔姑。她从舱中跑出来,摇着为首那人的肩膀喊起来:“爹!还不出手!妈常说,救好人一命,胜造七级宝塔。见死不救是要折阳寿的!”

为首那人笑起来,拍拍女儿的手:“你这丫头,可不能学你妈,刀锋似的。”鲁先生看看岸边,点点头:“救而不斗,走而不触。”

为首那人稳稳地扫视全船,慢慢道:“众位弟兄,照鲁先生意思行事,船拢岸边。”

桅顶,那猿猴般的人不等盐船靠岸,已向岸边飞去。飞到半空刚要落身,又在另一艘船上的桅顶踏了一脚。就这样,连踏三条船的桅杆,已飞至岸边,刚巧落在施耐庵身边。

施耐庵猛见一人身轻如燕、臂长似猿、猴子般的奇特相貌轻轻落地,正惊疑,此人已经与他背靠背,共同抵抗起元兵来。那“猿猴”边战边喊:“先生不要多心。咱一班弟兄是来援手的!”

说话间,盐船靠边,踏板拢岸。一帮好汉跳下船,举着兵器,冲进元兵包围圈。这支生力军在小如卧牛之地的船中憋得久了,正自难受,猛然在广阔天地里施展身手,如同猛虎下山把元兵杀得是七零八落、落荒而逃。众好汉也不追赶,只把施耐庵和遍体鳞伤的虬奴火速地背起救上了船。灾民们乘机扶老携幼,解开绳索逃命去了……

盐船飞速驶离岸边,在中流击浪前行。施耐庵刚上船,就有一位身形彪壮的汉子扑过来:“表哥,是你?”

施耐庵愣了一下:“元亨?太巧了,太巧了!”此人正是施耐庵的表弟卞元亨,只见他转向为首那人:“大哥!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表哥施耐庵,文武双全,可了不得哟,本科进士!”

“大哥”闻言,双眼一亮道:“江湖上常传,当今乱世,‘雄狮青牛,得其一便可得天下’!那青‘牛’是福建青田刘伯温,这雄‘狮’不就是兴化施耐庵吗?”卞元亨自豪地:“正是我表哥!”

“大哥”双手一禀:“天老爷显灵!施公的大名,早已叫人仰慕得紧啦!今天真是幸会,痛快痛快!”

施耐庵手指“大哥”:“这位是?”

卞元亨:“表哥,难怪你常年在外求学求仕不认识,这就是我们苏北淮南淮北两大盐场九乡十八村、三百六十灶、万千灶民盐贩的大哥,张士诚!”

张士诚朗声大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小名九四子!”

施耐庵肃然起敬:“江湖上盛传张壮士侠义英名,如雷贯耳。今日无意中相救小弟,足可佐证,果然不妄!”

张士诚大大咧咧地托起施耐庵双手:“施先生,‘英名’是过奖了,盐枭盐匪还差不多,恐怕是恶名在外吧!其实,我家白驹,你籍兴化,算来都是泰州家乡人,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今日江南相逢,又有他们助兴,”张士诚一指岸边,“这就是天大的缘分!”

再说岸边,八都鲁又重新集合起元兵,已经追到河边,见一艘商船救走了施耐庵主仆二人,大怒吼叫:“呔!船家休走,乖乖交出逃犯!窝藏逃犯,以同谋严办!”

船上的众盐贩七嘴八舌,真假参半地对八都鲁高声喊道:“网开一面,放人一马,积积阴德算了!滥杀无辜,阎王老爷那儿记着账哪!”

八都鲁气得七窍生烟,命令手下兵士:“下马!抢条船,追!”元兵就近抢了一艘商船,扯起大帆,追赶张士诚的盐船……

盐船上,张士诚令手下弟兄故意把船速放慢,待元兵的船渐渐靠近,笑着对刚才摇橹掌舵的两筹好汉说:“老二!老三!两条‘懒’龙,现在不入水,更待何时?”

老二、老三两位赤膊、裸腿、纹身、狰狞的汉子,一个嘴咬蓼叶尖刀,周身漆黑;一个手提秃头凿斧,遍体霜白,扑通扑通翻腾入水。他们潜至八都鲁的坐船下,一个刀劈,一个斧凿,三下五除二便在船底开了两个大洞。

船头有元兵叫起来:“将军!不好,漏水了!”船尾也有元兵叫道:“这里也漏,天窗的大洞!”

张老二嘴咬廖叶刀,张老三手提铁斧头,一先一后从水中钻出来。张老二抹去一脸的水:“大人!龙王爷带信,再不上岸就请你喝酒啦!”

八都鲁气得抢过竹篙就朝张老二戳。元兵在船上,两筹好汉在水中,一时间展开了对搏。张老二、张老三也不恋战,哈哈大笑,踩着水如履平地追赶盐船去了。水,在他二人脐下,足见二人水功非凡。

八都鲁大叫:“快,快!趁水没有满舱,船没有沉,追上南蛮的船!”

张士诚盐船上,施耐庵连连咂嘴:“好水性!不亚翻江蛟龙!”张士诚又向船舷旁喊起来:“吕将军,射他个百步穿杨,作个见面礼,让施大人取个乐儿!”

水手中走出一位儒雅英俊的好汉,抱拳作揖:“小弟遵命。施大人,吕珍献丑了!”只见他搭箭拉弓,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安得箭稳,扣得弦正,弓开满月,箭去流星,何止五百斤神力!只听得噔的一声,八都鲁追船的桅顶的帆绳齐齐被射断,大帆哗地落下,船只在水中心打起转来。

施耐庵赞道:“鹊画弓开弯秋月,雕翎箭发迸寒星。今天开了眼界了!”

八都鲁气得嗷嗷叫。

盐船上,张士诚往后面的追船朗声喊道:“将军!跟你逗个趣儿,不伤脸皮,不奉陪啦!后会有期!起帆!”盐船将大白布帆扯起。帆借风势,船儿飞一般驶往钱塘。

行船途中,河浪撞击着船帮发出扑扑声。船上那姑娘协助一位先生用家乡的中草药给虬奴疗伤,所幸的是皮肉外伤,谅无大碍,大家都松了口气。

卞元亨这才有空问施耐庵:“表哥,你这是到哪儿去?”施耐庵道:“去钱塘上任。”卞元亨问:“什么官?”施耐庵道:“总管。”卞元亨不以为然:“表哥,汉人、南人当元朝的官,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去了,不把你害死,也得把你气死!”施耐庵道:“元亨,这话怎么讲?”

张士诚加入了谈话:“施先生,不要怪你表弟的话难听刺耳,卞壮士倒也是直人快语。不信我介绍个人给你。”船踏板上,张士诚亲手扶来正给虬奴包扎疗伤的文质彬彬的先生,郑重地引荐给施耐庵。此人五十多岁,气度安详。

张士诚介绍道:“施先生,这便是被称为‘圣手书生’的鲁渊,淳安人,与你一样出身进士,初任华亭县丞,道经新安遇上了强盗,遭到牵连蹲了一年大牢……”

鲁渊说:“后来,多亏了这帮弟兄出生入死才救了我!”

张士诚说:“出狱以后,鲁先生说到底四个字,愚忠不甘。他又干上了浙西副提举,可是官场的勾心斗角差点没把他憋死。”

鲁渊接话道:“确实,人非经过不知苦。元朝官吏根本不把我们汉官当人看,居官场不比蹲大牢的日子好过啊。施贤弟,你去了钱塘,就会尝到滋味了!”

张士诚粗声说道:“我们就劝他,别干了!我们都是粗人,要做点事,没人调教不行。嘿!鲁先生还好,官袍一脱,拔腿就来到我们盐贩子当中!”

鲁渊笑起来:“张壮士自谦了!施先生,这一帮弟兄虽读书不多,但却通明透亮,也都有着大志哪!”

施耐庵谦逊道:“今后还请鲁兄多加指点。”

张士诚又呼喊起来:“二弟、三弟,还不快过来拜拜施先生!”刚才在船上摇橹撑篙,后来又下水与八都鲁水战的两位英雄跳过来,对施耐庵抱拳便拜。

张士诚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同胞弟弟,二弟浪底黑刹张士德,三弟翻江玉龙张士信。”张士德道:“施先生,我哥俩都是粗人,不要见笑!”

施耐庵笑着指着遍体霜肤的汉子:“不用说,这便是玉龙士信!”又指着一身黑腱的汉子:“黑刹士德!”众人哈哈大笑:“施先生好眼力!”施耐庵赞道:“好美,好美!”那小姑娘插嘴:“二叔是夜叉,三叔像水鬼,还美?”

施耐庵敬佩赞道:“小姑娘,这你就不懂了。二英雄、三英雄,一个浑身倾墨汁,一个遍体迸珍珠,好似‘铁甲老龙’与‘银牙白象’的匀称明快,又譬如‘半夜阴云’与‘三冬瑞雪’的相得益彰!好不令人钦爱!”

鲁渊也回以敬辞:“得当,得当!施贤弟真是才华横溢!”

有这一节,所以几十年后施耐庵写《水浒传》阮氏英雄时,就有了活生生的原型。现在且按下不表,此刻那个自小在好汉堆中滚大的姑娘,平生听的都是野语粗话,第一次听到如此有“才华”的语言,禁不住芳心猛然一动。

士德、士信两人抱作一块:“好!难得施先生这么瞧得起咱盐帮汉子!海草,快给叔大碗倒酒,咱们敬施先生一碗!”原来那小姑娘叫做张海草。她缓过神来,红着脸给众人倒上酒。张士诚招呼女儿:“海草,还不先给施先生请安敬酒?”

张海草恢复了常态:“爹,我自己会说。施先生,我叫海草。爹说啦,海里的草最平常、最不起眼、最不怕风浪,爹自然就不在意我了!爹只把姐挂在心尖尖儿上!她叫海花,海里的花,自然就稀奇骄贵了!”张士诚哈哈大笑:“这孩子,又贫嘴!”张海草撒娇道:“不是啊?幸亏还有妈喜欢我!”士德、士信两个叔叔哄叫起来:“二丫头,别没良心,叔们白疼你啦!”张海草蹦到两个叔叔身边,躲在他们的臂膀下:“自然,叔!你们比爹还像爹!”众人都拍起巴掌。

施耐庵接过酒仰脖喝干,全无县吏与儒生姿态。一个红脸大汉走上前来:“双刀将潘原明敬施先生一碗!”施耐庵还礼对饮:“潘好汉!”

张士诚又叫手下爱将:“神箭飞将军吕珍贤弟,也见见施先生。”

施耐庵一听,主动走向那位箭断桅绳的轩朗汉子:“不用说,就是阁下了!活脱脱李广、养由基、纪昌再世!”吕珍文雅地道:“不敢,吕珍见过施大人!”

施耐庵与他攀谈起来:“听吕将军口音,似乎不像我们江苏人氏?”张士诚说:“吕将军本是京城官宦子弟,因打抱不平,打死一个欺负平民的商棍,才发配到我们海边来。去年冬天,期满之际,那京城的商棍居然还派刺客,雪夜潜来海边暗害吕将军!”

卞元亨插话:“是士诚大哥出手杀了刺客,才救了被蒙在鼓里的吕将军!”吕珍苦笑一笑:“这帮恶棍,非把人斩尽杀绝才罢手!今生今世,我回京的后路也就断了!”——顺便交代,这吕珍的经历后来成为施耐庵创作林冲的原型,而且还有花荣的影子。

此时,张士诚又点将了:“草上飞,草上飞!”被唤作“草上飞”的,就是那位脚踩桅杆、飞身上岸的“猿猴”,此刻正伏在桅杆顶上打瞌睡。“大哥,我在这儿啦!施先生,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史千有礼了!施先生,当心你口袋的银子,我可是神偷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