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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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萦魂牵

打那以后,王羽就像一条冬日的围巾,温柔而温暖。吴浩接触过许多女孩,但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的,她成了他生命里最最柔软而又最易疼痛的部分。他常常那么想她,那么担心她;她那么单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只身在那么遥远的广州上学,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同时内心中还萦绕着一种对女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看稿改稿,这原本他十分喜欢的工作,现在怎么觉得自己精神空虚了呢。他绝不是渴望着结婚!如是那样,他不会那么爽快地和秋菊离婚,他是觉得他那么需要想念一个女人,而又被一个女人所想念——这个女人给他幸福的感觉,是他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他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多高,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惆怅。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废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中飘荡,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觉得这种惺忪迷殢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景。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

又一天过去了。夜,似乎异样静寂,好像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吴浩被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他也开始来谛听,期待。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写画画。自从与她分开之后,他几乎每晚都要来救她的这个地方散步。

从远处的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犹如女人的裙裾的悉索,在吴浩的心里唤起了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他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一阵横风忽然向他袭了过来——他微微抖了一下,悚然伫立,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树上跌了下来,铿然落在地上,吴浩不禁低低地“哦”了一声,又一次站下来。当他一想起王羽,所有这些瞬间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由暗夜和夜行的寂寞所产生的新鲜的印象,而一个少女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里来了。

自从吴浩见到她起,就觉得她一步跨进了自己的心里,之后他一直放不下她。可是她走了,到遥远的广州去了。他能得到她吗?他能拥有她吗?她距离他像月球那样遥远!

吴浩惘然站着不动,夜带来的奇异的压迫,使他产生了渺茫惆怅的感觉,一个幻象,也在他的滞钝的眼前凝结起来,终于形成了形象,兀然和他面对面的,已不是树木,而是女子墨绿色的长外衣。全身洒满了小小的红星,正和树木一般大小。而这又在动了。它们驰逐迸跳,像花炮放出的火星,竞相上蹿,终于在墨绿色女袍领口的上端聚集成较大的绛红点,而这绛红点也就即刻破裂,露出可爱的细白米似的两排。呵!这是一个笑,王羽的迷人的笑!再上,在弯弯的秀眉下,一对黑睫毛下水灵灵的眼睛里射出晶亮的光。

吴浩不敢再看,赶紧闭上眼,但是那一张姣好的面孔,灿烂的笑容,依旧被关进在闭合的眼皮内了。他逃避似的跑回屋里,拉亮电灯,幻象退去了。

吴浩有几天神思恍惚的日子,整日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那激动的感情,仿佛千军万马也拦不住,脑子里飘浮的,只是王羽,坐在床边的,跟他说话的,与他依依不舍的,那美如天仙的王羽!

有时候他真想忘记王羽,让自己完全回到从前的平静上来。他很认真地去工作,买些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他的耳朵里,忽然有王羽清脆的声音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有脂粉,王羽身上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闪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站着王羽,微微的在那里笑着,她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他总不知不觉的跟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一样,走了出来。

吴浩的焦躁达到了极点,一种近乎疯狂般的欲望压迫着他,他无法去做任何一件事情。他要见她!在那强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了。文化部门从来就是清水衙门。而内地的临时工和正式工有天壤之别,因为户口,学历和待遇。他在这儿工作,也只是勉强度日。平时发一篇小说或散文的稿酬只有十五块,写诗吧,一行才六毛钱(甚至更低),他哪有宽裕的资金跑到广州去跟她谈恋爱。想到这些,吴浩就不那么快乐了,整天都陷在“魂牵梦绕”的境况里,那么神魂不定,那么渴望见她,他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情绪里死去了。

与其陷在这种痛苦的思慕中,还不如面对现实来积极争取。他要去广州打工。吴浩一向自认为强者,不是吗,在生与死的老山战场上,他哪一次退缩过?难道现在就这样被一个既定的事实所击败?在他的生命里,又有哪一次的愿望比现在更强烈?他能放弃她吗?他不能!不能!不能!

王羽也被爱情的子弹击中了。她回到广州,竟感到像真正受了伤一样,辗转反侧,用什么姿势也不能入睡。她不时欠起身来,拍拍枕头,一会这样摆,一会又那样摆。她掀开被子,等感到发冷,才又拉回被子。不多一会,她又躺好了——把手放在脑后,想着,想着;但是没有静躺多久,复又辗转反侧,拍打枕头,掀被子……

她心乱如麻,同时却又那样地受到感动,看到什么,就止不住想流泪。她凝视着床头柜上的那口时钟,心里在想那只小蜜蜂的来回摆动,就像一颗跳着的心,一颗朋友的心;这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人,它将用那活泼而有规律的滴答声分享她的欢乐和哀愁;于是她捉住那只金色的蜜蜂,在它的翅膀上接了一个吻。她见到什么,就想亲什么。她记起柜子里藏着一个布娃娃,便去寻找,找到时欢乐得像是重见一个心爱的朋友;她把它紧抱在怀里,热情地吻着那布娃娃的双颊。

王羽怀里抱着那个布娃娃,沉思了起来……

她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骚动的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这种内心深处的激动,而她相信这就叫作爱情。

王羽心里就这么一直被爱情的火焰燃烧着。想着爱情的幸福,倘在珠江的游轮上和吴浩一起玩耍,可是多么有趣呢。于是她在思想上就在这江岸边盖起一座摩天大楼,从此可以看见广州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户外的空旷处喝茶,和吴浩谈论些有趣的事情,这才该是愉快得很,并且设想着和吴浩一同坐了漂亮的跑车去赴一个夜会,他们的应对态度之好,使赴会者都神迷意荡。她沉浸在无限美好的遐想和期待之中。

真诚的爱使她长时间处于忘我的痴恋状态,她脑中没有自己,只有吴浩和对吴浩的爱情。她觉得吴浩像太阳一样,使她温暖幸福;她觉得吴浩像春风一样,让她柔和宁静;她觉得吴浩像她哥哥一样,使她全身可以完全放松,使她可以随心随意,使她可以得到呵护。她觉得蓝天很美,星星也很美,夜也无比灿烂。往日那个她觉得不顺眼的同事,现在她却感觉比以前可爱多了。往日她认为多余的排练,现在她练得特别认真。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常常挑剔。尽管对吴浩的思念折磨着她,但同时心底仿佛有口泉眼一样不断地涌出幸福和甜蜜。对吴浩的思念难以排斥时,她就在纸上写满吴浩的名字和我爱你三个字,然后像珍宝一样藏在她的柜子里。

日子,在王羽看来,一天天过得很慢,尤其是那悠长的、悠长的夜。王羽有时坐在床上,两手抱膝,头也支在膝上;有时,她又走向窗前,把燃烧的前额紧贴着冰冷的玻片,想着,想着,把同样的思想反复想着,直到自己完全疲倦。她的心并不曾从她的胸腔消失,可她却不能感觉它的跃动了;只有热血在她的脑里苦痛地汹涌着,她的头发令她感觉火热,嘴唇已经烧得枯焦。“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他没有用言语答应他会来……难道我会见不到他了么?”——这种种思想从未离开过她:它们并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它们只是在她的脑里一直盘旋,如同一团迷雾。“他爱我!”——这思想忽然闪光似的掠过了她的全身,于是,她就直直地凝视窗外的黑暗;一抹秘密的、谁也看不见的微笑,使得她的嘴唇分开了。

她经常想那天晚上她被他救的事,马上就幻出吴浩的形象:他算不上太帅,可也算是很有教养,有才华,有英雄气,也有一定的气质,然后脑中蒙太奇般闪过吴浩拥抱她的情景,她顿时觉得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有时在夜深人静时,她会痛苦而又幸福地流下眼泪,然后喃喃地自语,我爱你,我爱你。她在这种充满折磨思念美好的境况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冬季。那天上午,她望着百花齐放的楼顶花园,心里再也忍不住对他的想念了,她跑下来,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是上午十点,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上班。她这么想着,就拿起电话拨他办公室的号码……

这天,吴浩正一边整理着稿子,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曾立志将来要当一名作家,来这里做临时工,也纯粹是为了追梦,为了实现心中的这一理想。当初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热火——不是恋爱的热火,而是理想的热火。年轻的退伍兵啊,一旦燃起了这种内心的热火,就成为不顾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的理想,他觉得人类其他的生活简直没有趣味。为了理想,他忘记吃饭,没有瞌睡,对女性的温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觉,甚至献出生命,也不是那么吝惜的了。

但这次不同了,自他认识了王羽,又渐渐意识到自身的不足了,他只受过小学五年级水准的正统教育,只是凭着原始的艺术契机制作了那些作品,而他认识世界,分析世界乃至他的思想领域空间仍是一片浑茫的原始空白,所以他又觉得自己攀登却达不到顶峰,奔腾却掀不起波澜,不如把这些梦放一放,先去挣点儿钱,盖两间像样点的房子,将来好娶王羽,成个家。要不,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小老头了,人家冲你啥来?

他听人说,广州深圳那儿的钱多,有的外来工,一两年就发了。吴浩没有去过广州深圳,心里没底。不知那儿一天能挣多少钱。吴浩现在手里缺的就是钱,要是手里有钱的话,马上就可以去找王羽。

可他又听去过广州深圳的人说,那儿,钱是有,可那儿的钱,并不好挣,甚至夜里蹲屋檐、睡大街的人,也不少。

还有人说,像你这样的老实人,到了广州,满街都是钱,你都挣不到。广州,可不是老实人呆的地方。能挣到钱的,都他妈是些神猴子,坑蒙拐骗,要不就偷、抢。

副总编气色晦暗地说:

“这年代,发财的都是些什么人?乞丐暴发户。赌博暴发户。卖淫暴发户。算命暴发户。拐卖妇女儿童暴发户。伪造假钞票暴发户。贩毒暴发户。倒卖文物暴发户。拉皮条暴发户。盖章暴发户。以权易物暴发户。制造销售假酒假药假信息暴发户。嗨,中国这文化糟透了!”

但他管不了这些。总是担惊受怕的人,他就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吴浩打算辞职去广州看看,以便寻他日思夜想的王羽,哪怕是能看上她一眼也好。

一阵电话铃响。副总编抓起电话:“喂,那位?”

“我找吴浩,他在吗?”

“小吴,你的电话。”

副总编搁下话筒说。

吴浩上前拿起话筒:“喂?”

“浩哥,是你吗?”

“你是——小羽?”

电话打通了,人也找到了,真好!

王羽的手紧紧抓住话筒,像是抓住了吴浩的手。那话筒又好比一根通气的管子,暖暖的热流,从耳朵一直流到她的心里。

她的嘴紧挨着话筒,那喜形于色的神态,像一个到大野山上打草或拾柴的孩子,又渴又累地回到家见门锁着,回头见妈妈提着水桶或端着什么好吃的一样。真的,对他日夜思念的她,这会儿找到了吴浩,而且是个可心的、值得托付终身的意中人,该是多么高兴啊!

“我是小羽,浩哥!”

吴浩富有磁性的语言,让她激动。

“你好,小羽!”

吴浩觉得他一生都在等待这样一个纯净可人的女孩儿。

“我好想你!浩哥,你能到我这边来吗?我会像迎接王子一样迎接你!”

这样几句从她肺腑里发出来的语言,使吴浩的灵魂深处都颤栗了。他还顾虑什么呢,他也是那样那样地想她呵!哪怕为了这个他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哪怕他会粉身碎骨,永劫不复!他什么都不管了,只要有她!他觉得他有好多的话要对她说。他太爱她了。他知道,除了没钱之外他有足以使生活幸福的男子汉的体魄和一切。

“我也想你,我会很快去你那儿!”

吴浩禁不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

那天傍晚,太阳落下去了,留下那片泥金般的回光使天空变成了玫瑰色。

吴浩凝望着天空出神。他看见透明的、玫瑰色的晚霞中浮现出王羽的秀美苗条的形象。因为这一瞬间他心里只在想她,觉得他当时非得立刻见到她不可。他有好多的话要跟她说,那些话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好久好久了。

再说王羽和吴浩通过电话后,禁不住内心的激动,她自言自语道:“我的情人要来了!”一想到这上头,她就心花怒放,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就要到来了。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明光闪闪。她觉得自己就要实现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情女,如今她也成了其中一个,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起来了。

……

这是一个美妙的春天的夜晚;大地似乎梦幻着恋情,太阳的初吻给它带来了安逸和幽思;由于大地具有慷慨的心情,它已经把一切告知了人们。树林也在沙沙地谈着情话。树枝上萌发出许多嫰芽,一阵阵饱含着馥郁的槐香的春风,顽皮地在地面上拂过,吹得人们神迷心醉。一切都充满着懒洋洋的倦意和快感。

吴浩静静地站在他已来过无数次的救她的那个地方出神,默默地沉思着……他在跟它作最后一次道别。他知道,以后他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