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世长安:纤弱女子江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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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3)

当我踏过千人枯骨,提着被血浸染了的罗裙,奔到皇宫正殿的时候,厮打还在继续。我迷茫地站在战场之中,四处张望着卫沉沙的身影。我想让他抱住我,我要亲口告诉他,我爱他,无论他长着一颗怎样的心肠,有多狠的手腕,我都爱他。我还要告诉他,之所以结发才算作夫妻,就是因为大难临头的时候,是不可以各自飞的。

在我终于看到他身披一身银色的铠甲,手持长枪,英勇威武地坐在马背上杀敌的时候,当卫沉沙终于也看到我,我笑了,笑得如释重负。这一刻,我觉得,死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已经爱过一个人了,那样刻骨地爱过了。

直到卫沉沙一脸惊恐和一声近似悲恸的喊叫中,我才意识到从肩膀传来的疼痛。我低下头,发现一只长剑刺入了我的肩膀,并将我整个的肩膀都贯穿了。在我要倒地的一刻,一个暖暖的胸怀精准无误地接住了我。那个人说:“倾晨,你睁开眼睛,不要昏睡过去!你没事!我不许你有事!”

大量的侍卫围在了卫沉沙的身前保护着他。他们说:“为太子和太子妃娘娘护驾!”

我用力地睁开眼睛,伸手,抚上了卫沉沙带了血迹的脸庞。我说:“沉沙,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在情爱上这样傻呢?你以为,我出了镐京,便真的能独善其身了吗?你真的觉得,让我苍白地活着,恨你一辈子好吗?”

卫沉沙失了往日里处变不惊的风度,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扯了自己身上的中衣,细细地为我的伤口止血,豆粒般的汗珠滚滚滑落。他说:“倾晨,不要说话了,省省力气!”

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情告白的绝佳机会啊,我觉得不趁机对卫沉沙说几句情话以后就不好意思说了,不趁机听卫沉沙给我说两句情话,我就亏大发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而这几万人的战场,有皇帝、有大汗,有太子有王爷的,多么难得的场合啊!所以,我继续拉着卫沉沙的袖口,说:“卫沉沙,我可以恨你杀了我们的孩子,恨你娶别的女人,但是你不许死在战场上你听到没有?你欠我的,是需要你用命来还我的,你的命,只有我能取……”

在卫沉沙恨不得堵住我嘴巴之际,五丈之外果然发生了大事。匈奴大汗赫连城弯弓射箭,箭头直奔皇帝卫宗荣而来。箭锋之利,无人可挡!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侍卫保护着的皇后蒋玉荷突然冲了出来,以惊人的爆发力一把推开了卫宗荣,以女子娇弱的身躯,完全承载了那枚利箭!

“玉荷!”

“母后!”

“皇后娘娘!”

接连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所有战鼓和马蹄的声音。而在喊声过后,一切的动作似乎都静止了般。整个天地间,只有那个叫作蒋玉荷的女子,缓缓地倒在卫宗荣的怀里,嘴角流血,妖冶无比。她在笑,朝着赫连城的方向笑。她的唇瓣轻轻地上扬,做出几个形状。这些形状被赫连城读懂了,她是在说:“赫连城,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我。”

赫连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推开重重人群,走到蒋玉荷的面前。他说:“玉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在我终于可以接你和儿子走的时候,死在我的面前,我的手里?而且,还是为了这个圈禁了你一生的男人!”

卫沉沙在蒋玉荷中箭的一刻,就已经红了眼。他将我交给他的贴身侍卫,提着剑,一跃,飞到了卫宗荣的面前。他说:“父皇,今日,咱们父子俩的账应该好好算算了!卫宗荣,你拿命来!”

卫宗荣淡淡地笑了笑,那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帝王淡漠。他一手搂着蒋玉荷的腰,一手持着剑。只是轻轻地手腕一动,挽了一个剑花,剑尖打在卫沉沙的剑刃之上,就刺落了卫沉沙的剑!

卫沉沙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宗荣,因为卫宗荣的剑气,让他不得不退后数步才站稳。那个他以为可以动动手脚就杀死的男人,那个他拿天下做赌注下了一盘棋要扳倒的男人,竟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所有的棋局,好像瞬间变成了这个男人手中一盘更大的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阴谋与算计之中,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恐慌。

赫连城上前欲夺过卫宗荣手上的蒋玉荷,却被卫宗荣一个剑锋挡了回来。赫连城大怒,道:“卫宗荣,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的女人、我的儿子,你凭什么一直霸占着?我匈奴养精蓄锐二十余载,今日前来,定是要将我们匈奴的铁骑踏平你大卫,夺回我妻儿!”说着,赫连城将目光落在身后的卫沉沙的身上,并朝他点了点头。卫沉沙也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眼里全是狠绝。于是,卫沉沙一声令下,整个禁卫军的长矛都指向了卫宗荣!

卫宗荣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有一种了然的神态。他冷笑了一下,剑尖指向了卫沉沙。他说:“沉沙,你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这一招,叫作诱敌深入,你看,父皇把你教得如何?”说完,一颗信号弹在天空中炸开,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将卫沉沙的禁卫军和赫连城的兵马包围起来。而这支军队的首领,竟是秋声谷和千羽杀!秋声谷的身后还跟着夏千泽和许久不见的秋媚儿!

我真想仰天长啸啊,这场血腥的战争和阴谋,将天下犄角旮旯里的人都召集到里大卫的皇城,忒气派、忒饱眼福了!

战争再次一触即发,但卫宗荣的目光还是淡淡的。他看着卫沉沙,说:“沉沙,你自诩聪明,竟想不通,你若不是我卫宗荣亲生,我会让你活到现在?”

“什么?”这一声惊呼,来自奄奄一息的蒋玉荷。大抵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吧,此时的蒋玉荷似乎比往常更明艳了些。她的声音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宗荣,抓着他的衣袖。她说,“卫宗荣,你把话再说一遍,沉沙,是你的孩子?”

卫宗荣看了一眼一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赫连城一眼,说道:“蒋玉荷,你凭什么以为,我卫宗荣会为别的男人白养儿子二十几年?当年赫连城来找你的一个月前,你就已经有了身孕。赫连城当然知道你有身孕,但他不介意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他只要让你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就足够了。他在你日常的饮食中下了药,将你的胎势活活地压制一个月。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在这大卫的土地上,还是我卫宗荣说了算的!”

“这,这……”卫沉沙看了看卫宗荣,又看了看赫连城,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蒋玉荷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推开卫宗荣,指着他,说:“卫宗荣,你到底是有多狠的一颗心,竟将这件事瞒了我二十多年之久!这些年,我与沉沙经历了这么多的煎熬、自责与苦难,竟是你一手操纵的棋局吗?”然后转过身,对赫连城说,“赫连城,当年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你,是敬你是条汉子。可是,可是,从头到尾,你对我,竟都是算计吗?你让我坚信沉沙是你的孩子,又让沉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一直觉得你虽野蛮了些,但却是坦坦荡荡的大丈夫,想不到,你有这样的邪恶心肠!”

还未说完,蒋玉荷大吐了一口血。她用手捂着胸口,脸上最后的一点血色消失殆尽。像是一只蝴蝶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支舞蹈,蒋玉荷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落在一个人的怀里,是卫宗荣。

蒋玉荷收回了泪水,倔强地看着卫宗荣和赫连城,看着这两个她生命中的男人。她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她说:“卫宗荣、赫连城,这二十多年来,命运耍着我玩,而你们,都是我的看客。可是,在这场爱情中,我们谁都没有独善其身,对不对?”

最后,蒋玉荷伸手,抚上了卫宗荣的脸颊。她凄然一笑,说:“卫宗荣,当年你路过我的小轩窗,看见我对镜擦胭脂,你说,你爱上了我。那时,我明明就知道你看上的是我的身份,你是在利用我,我却还是嫁给了你。其实,卫宗荣,我是爱你的。我们之间,爱情来过,是不是?”

我们之间,爱情来过,是不是?这是这个叫作蒋玉荷的女人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个男人最后的控诉。

当蒋玉荷的手在卫宗荣掌心滑落的时候,作为旁观者的我,湿了眼。我终于相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的一生,有多少的苦,是不能与人言说的痛?我多么想上前抱住脸色惨白的卫沉沙,我想告诉他,你不必装得很强大,你有我在,我是你的妻子。我的肩膀虽小,虽窄,却也能容你靠上一靠,歇上一歇。你也不过是个被父亲算计又痛失母亲的儿子,终归是个可怜人。我还想和你一起站在蒋玉荷的面前,真心诚意地唤她一声母后。但,终是我的妄想。

卫宗荣没有任何言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蒋玉荷。泪落在蒋玉荷腮边的时候,我读懂了这个傲视天下的男人,心中最深沉的痛。

若是没爱过,这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是什么?若是不爱,初见时的心动,又算是什么?命运终究将两人的缘分牵错了线,又在命运的终端将这条红线生生斩断。

卫沉沙用剑支撑着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看着母亲渐渐僵硬的身体,转过头,对赫连城说:“妄我卫沉沙自诩一世英名,怎会轻信你这恶贼的胡言乱语?我卫沉沙身上流淌着的是卫家高贵的血液,岂是你这北寒蛮荒、肖小之地的鼠辈可肖像的?我被恐惧和权势蒙蔽了双眼,如今落得此番下场,是我罪有应得!但是母亲因你而死,你的狗命,是注定要留在这大卫的皇城,祭奠母亲的神灵的!”

说着,卫沉沙持剑上前,与赫连城厮杀开来。像是导火索一般,一场更为巨大的战争在这之后拉开了帷幕。叫喊声、厮打声、马蹄声、不绝于耳。更多的匈奴骑士从镐京的城郊拥入皇城,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整个帝都,笼罩在一片红色恐怖中。没有人知道,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们。

越来越多的匈奴兵攻进了皇城,这远远超过了卫沉沙的预料,甚至超过了卫宗荣的预料。匈奴人侵犯中原,这是数十年,甚至几百年都存在的问题。而赫连城作为这一代匈奴人的首领,凭借着他的智谋和胆识,又有二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已经将匈奴打造成一个强大的帝国。他们渴望中原肥沃的土地、温润的气候,他们觊觎南方富庶的城镇、金钱,还有女人。在这场战争的开始,他们就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

卫沉沙一面保护我,一面又关心着卫宗荣,身体渐渐吃力,身上的刀痕、血迹无数。他单手搂着我的腰,我则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我说:“沉沙,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留下来成为你的累赘。”我说,“沉沙,你放我下来。你是大卫国的太子,你身系天下的苍白,你不能因为我有任何的闪失!沉沙,你放开我吧,败给你的天下,我心服口服……”

号角声此起彼伏,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