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过我的父母,我一直在努力学习文学,他们直到毕业时才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情。在他们看来,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学科,再没有比希腊神话学更糟的了。
这里,也要说明一下:我从不会因我父母的教子观点,而去责怪他们。埋怨父母错误引导自己只是一个人特定年龄阶段的行为。可当你成长到自己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错误选择的责任就应当归咎于你。另外,我也不会因我父母希望我远离贫穷而去批评他们。他们经历过苦难的生活,我也曾经一直跟着他们受穷,我非常赞同他们的意见:贫穷绝不是一种高贵的生活体验。贫穷不时会给人带来恐惧、压力,甚至是绝望。贫穷还会带来无尽的苦难和煎熬。如果能用您自己的努力摆脱贫穷,这的确是一件最令你感到骄傲的事情,只有傻瓜才会向人诉说贫穷是浪漫的。
我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心里最害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失败。那时,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在大学自觉学习的动力,我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在咖啡吧写文学故事上,仅有很少的时间用在课堂上。对付考试,我有一个通过的好办法,多年来,我也凭借它一直被认定为是同龄人中的成功者。
此刻,我不会愚蠢的认为,因为你们年轻,有天赋并受过良好教育,就不会遭遇任何困难或伤心。才华科学识并不会让你们摆脱多变的命途。我也不会认为,在座的每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都一帆风顺。
然而,你们能从哈佛大学毕业本身这个事实,证明你们很少经历失败。你们对失败的恐惧可能与你们对成功的渴望同样强烈,可事实上,你们眼中的失败可能与别人眼中的成功不相上下。而这正表明你们已经相当成功了。
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自己判断,是什么因素构成失败,如果你愿意,这个世界会非常乐意把它的一套标准提供给你。根据这套常规的标准,客观而论,在我毕业仅仅七年后,我就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失败。突然间,我结束了一段短暂的婚姻,失去了工作,同时,我还成为了一个单身妈妈。在这个现代化的英国,我除了有家可归外,穷的简直一塌糊涂,父母对我的担忧以及我对于自身的不安都接踵而来。按照任何惯常的标准评判,我知道连我自己都是一个最大的失败者。
此刻,在这里我并不是要告诉你们:失败是有趣的事。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暗无天日,我也不知道这段经历后来会被出版界认为是童话故事的革命。我不知道这灰暗的日子还有多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任何出现的一点光明对我而言都只是希望,而不是现实。
那为什么我要谈失败的好处呢?因为失败意味着我们抛开了所有无关紧要的东西。我不必在伪装自己,我展现的就是真实的我,我已把我的所有精力放在了对我而言最为重要的工作上。假如我已经在任何其它领域取得成功,那我就不可能下定决心去在我本应拼搏的领域获取成功。尽管遭遇失败,但我却获得解脱,我不仅活着,我还养育了一个我深爱着的女儿,并用一台老旧的打字机完成着一个伟大的有创意,有灵感的故事。所以,即便是人生的低谷,也可成为重建生活的结实的基础。
你们可能永远不会遭遇像我经历的那种失败,但有些失败,在生活中却是不可避免的。人生不可能不遭遇失败,除非你格外谨慎的过着一种类似于行尸走肉的生活,而这样的话,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失败给我一种内在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从未在考试的成功中获得过。失败教会我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无法从任何途径获取的。我发现我有坚强的意志,有超于我想象的自律能力,我还发现我拥有很多珍贵的友谊。
人从挫折中得到知识,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加明智和坚强,借助这些知识,你们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生存能力。没有挫折,或许你就不能真正认识自己,也体会不到共患难的朋友的支撑力量的价值。获得这些知识,犹如获得一个珍贵的礼物,因为它们是在经历苦难时获得的。这远比我所取得的任何荣誉都更有价值。
如果我有一台时间机器,或者时间转换器,我会告诉21岁的自己,个人幸福的获得在于知道人生不是一张写满获取和成就的清单。虽然在生活中你们会遇到一些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要更年长一些,这也许会混淆履历和人生的含义,但你的履历并不是你的人生。真实的生活不仅是困难的、复杂的,也是任何人无法掌控的。如果能谦卑的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能坦然的面对人生中的一切变化。
也许你们认为我之所以选择想象力的重要性作为第二个主题,是由于它在重建我的人生中所起的作用,但是这不是全部原因。尽管我会全力捍卫我的想象力所创造的那些故事的价值,但我也学会了从更广泛的意义去认识想象力的价值。想象力是人类一种独特的预知未知事物的能力,也是所有创造和创新的源泉。它具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和启发作用;使我们与那些和我们有着不同经历的人产生共鸣。
在我写《哈利·波特》之前,给我影响很深的大部分生活经历,在我之后的作品里都有所体现。在我20多岁时,为了付房租,我不得不在大赦国际伦敦总部的研究部门工作。而写作,时常只能是利用吃午餐的时间来悄悄做。
在我狭小的办公室里,我草草看了许多从极权主义政权里偷运出来的信件。信上的字迹潦草。这些男男女女冒着被囚禁的危险,偷偷写信来告诉我们他们身上发生着什么。有一些人在国内毫无迹象的失踪了,我看过他们的照片,这些照片是他们绝望的亲人或朋友送来的。我还读过被迫害者的证词,目击证人的报告,执行审判和处决的摘要,以及施行绑架和强奸的叙述档案。
我的许多同事此前都是所谓的政治犯,这些人因为和政府持有不同政见,就被驱逐出祖国,流亡在外。来我们办公室的访客,许多就是那些来提供资料,或者查询相关往事真相或拜见同事的人。
我决不会忘记那个非洲来的被酷刑折磨的受害者,他是一名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在他的故乡,持久的折磨已把他摧残成一名精神病人。当他面对摄像机开始讲述他被摧残的残暴经历时,创伤的唤起竟让他立刻惊悸颤抖起来。他本是一个高我一英尺的男人,但其行为反应却好像一个脆弱的儿童。后来,我被指派护送他到地铁站,这名生活虽已被虐待毁掉的男子,在分开时,却彬彬有礼地握着我的手,祝我未来幸福。
而且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记得,那天我走在国际特赦组空荡的走廊里,突然听到背后紧闭的门里传出痛苦且恐惧的尖叫,其凄厉之极,是我从未听过的。门打开时,里面的研究员告诉我,让我快跑,去为她旁边的青年男子调一杯热饮。她刚告诉他:他对国家政权的直言不讳触犯了当权者,他们为了报复,处决了他母亲。
在我20多岁的时候,每天上班,我都在提醒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政府民选、宪政至上、人权为大的民主国家里,我是多么的幸运。
每天我都能看到,人们为了夺权或者巩固已有权力,施害于自己的同胞的证据。由于看到、听到与读到这类东西多了,夜里,我还开始做起了噩梦。
在国际特郝组工作期间,我也了解到了更多人类善良的本质。国际特郝组动员起成千上万的并没有因自己的信仰而受到折磨或监禁的人主动站出来为那些遭受诸多不幸的人奔走。他们同情心的力量,引发了更广泛的集体行动,呼吁拯救生命和释放政治囚犯。在那里,一些平平常常的人,他们自己衣食无忧,却聚集起来,去拯救一些素未谋面,甚至将来也不会见到的人。我在国际特郝组的这段日子,做的事虽说微不足道,却足以激励我一生。
和地球上其他生命不同,有些事情就算没有经历过,人类也可以自己学习领悟。他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思他人所思,想他人所想。
当然,这是一种能力,就如同我所虚构出的魔法一样,在道德上保有中立态度的能力。有人可能会利用这种能力去操纵或控制别人,但更多的人则可能利用它来了解别人,去同情别人。
许多人宁愿将想象的力量拒之门外,他们更愿凭借着既有的经验,在自己熟悉的、安稳的范围内生活,从来不去考虑自身之外的事。对别人的挣扎呐喊,他们可以听而不闻;对别人的囚徒生活,他们可以视而不见;对别人的心灵苦难,他们可以拒而不怜。他们对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对和自己无关的事,他们向来不愿意去了解。
我都有些羡慕用这种生活方式存在着的人们,但我想他们的噩梦不见得就一定会比我的少。这是因为,选择在狭窄空间里生活的人,在面对公共空间生活时,更有可能引发"旷野恐惧症",并给自己制造恐怖。
我认为想象力的缺失将会使他们看到更多怪异的事物,会给自己的内心带来更多的恐惧。
更甚的是,这些对别人毫无同情之心的人会引发真正的罪行。尽管他们没有亲手犯下那些恶行,但他们却以冷漠的方式和邪恶同谋。
十八岁那年,我踏上了古典文学的探险道路。当时我不清楚自己想寻找什么,直到这条道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我才明白我要找什么。用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一句话概括就是:我们对内在修养的追求将会帮助我们去改变现存的现实。
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说法,但它已在我们的生活中被无数次地加以证实了。这句话部分地说明了我们与外部世界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事实上,只要我们活着,就得想他人所想。
但哈佛大学的2008级的毕业生们,你们中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去想他人所想呢?你们的智力、你们努力学习的能力、你们已受到的教育,赋予了你们独特的地位和独特的责任。即便你们的国籍把你与其他国籍的人分开,但你们中的绝大部份依然属于这个世界中少有的超能力的人群。你们选举的方式,你们生活的方式,你们抗议的方式,你们给你们政府施加的压力,其具有的影响已远远地超出了你们的国界。这既是你们的特权,也是你们的责任。
如果你们能设法利用你们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为那些被剥夺了发言权的人说话;如果你们不仅认同有权的强势群体,也认同无权的弱势群体;如果你们能借着自身的能力去为那些生活远不如你们生活的人设身处地的考虑,那么,你们不仅能成为养育你们的家人的骄傲,无数的人也将因为你们而生活得更好。我们不需要借助魔法来改变世界,我们已拥有了改变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内在能量:我们用想象力使世界变得更美好。
到此,我的演讲也接近尾声。我有最后一点愿望,它是我从21岁毕业开始就有的。毕业时坐在我身边的朋友后来成为了我终生的朋友。他们成为了我孩子的名义双亲,也成为了在我遇到麻烦时寻求帮助的人;即使我用他们的名字命名"食死徒"他们也不起诉我,他们一直都这样宽容。毕业那天,满腔的喜悦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沉浸在这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当然,将来如果我们中的某个人成为国家首相,我们拥有的毕业留影相片必然会价值不菲。
所以,今天我祝福你们也能拥有同我相似的友情。我还希望,就算今后你们不记得我今天说过的任何一个字,至少要记住塞尼卡。他是我从职业阶梯上转折,为寻求古代智慧,来到古典文学长廊时遇到的人。他说:
"生活就如同故事一样:关键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质量,这正是我们讨论问题的关键。"
愿你们拥有快乐的生活。谢谢大家。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