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下午已经睡了近三个时辰,晚上应当很难按时入睡了,但出乎云轩靖意料的是,这个夜晚,她睡得格外实沉。
她好像是做了什么梦,但想却又想不起来,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只是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似乎,那并不是个美梦。不过对于梦这种东西,她并不相信什么预言之说,只是向来笃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仅仅是白天所在意之事的一个没什么用处的映射罢了,没什么旁的意义。
昨日她净是在纠结些四年前发生的事情,晚上,当然不会做什么美好的梦,这点她毫不怀疑。
不过今天不太顺也是真的。
大公主云轩翊,现年二十九岁,皇后所出,比起她这个死后追封皇后之位的阴贵妃生下的孩子,她的嫡出之名显然更名正言顺。
况且她生母皇后宁氏痕月,乃是凌国唯一一位异姓王安成王的亲姐姐。宁氏王族自凌国建国之初便已存在,祖上是开国功臣,安成王一爵传承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
自皇后所生三子先后亡故,宁皇后便已打了推这个女儿上位的主意,宁氏王族在凌国的声望地位极高,有宁氏支持,嫡出的大公主就算要与真正的皇子一争短长,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公主降给驸马后,安成王和宁皇后就一直在多方活动,想让大公主上殿议政,不过乾德帝在别的地方一直是比较迁就宁家,在这件事上却是一直没松口。
直到后来,也就是三年多前,云轩靖被接到京城,入宫面圣后直接封做太子,大公主才被允许入朝,云轩靖怀疑,这多半也是就她直接被封为太子一事,乾德帝和安成王达成了什么交易,而大公主能够名正言顺地参与政事,就是乾德帝付出的代价之一。
只不过当时,乾德帝允了大公主入朝的同时,还允了淑妃所出六公主云轩茗,已故安容夫人之女七公主云轩迟一同入朝。乾德帝附带这两个,显然没和安成王通信,当时朝堂上宣旨时,安成王那表情……
啧啧,云轩靖现在想来还很是有几分愉悦。
大公主一方会不会是闲宁庄血案的幕后主使,云轩靖不是没怀疑过,有安成王府作为后盾,要做到不露痕迹地抹去闲宁庄,有难度,但完全可以。
只不过,这样一来,大公主方面知道她是女子,完全不必隐忍,大可以制造意外让她真正的性别公之于众,到时以安成王府的强势,她又是没什么母族势力的人——阴清疏是尚书府的庶女,当初在宫里被冤枉出事,尚书府就已经和她划清了界限,并且她的被冤枉甚至还有娘家落井下石地推了一把的原因在里面——想越过大公主直接当储君,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想着,对大公主的怀疑倒是淡了些许,但这位生来精明强势的皇姐,也确实是个劲敌。
今日早朝上,北方水患,大公主那边的御史,短短几天没少做功课,一本奏折上去,弹劾那北方受灾地的州官尸位素餐,虽无大过,但其对水患治理又不得要领,致使灾情进一步严重化,条理清晰,情形又着实严重,引得朝上中立的官员也出言附议,泱泱跪下一大片,直接让那知州丢了乌纱,举家流放边关。
而后几经引导,大公主举荐一人去治理水患,云轩靖手下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才,但是由于云轩靖这边那州官的情报晚到一步,未能抢占先机,今早让大公主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出紧急,大臣这边出了个大致的结果,乾德帝直接准奏,不论被举荐的那人最后能不能当上那旻州知州,这份头功都多半是跑不了了,有如此政绩,回京得到重用是必然的。
这已经足够云轩靖头疼了。
她明面上的身份虽然是皇子,但朝上的人,哪个不比鬼还精,越是位高权重,越是看得明白,她和云轩翊,哪个最后能当皇帝,还是未知之数。
一个两个的都不肯轻易站队,而这样一来,背后原本就有安成王府作为班底的大公主,在朝堂上便能稳压她一头。
如今大公主的羽翼又有强壮的迹象,她又怎么坐得住。
不,坐还是坐得住的,但心里绝不会舒服就是了。她奉行的是原则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而非债多不愁还。
幕后主使,她一时还抓不出来;但想来那人所为多半不过是这凌国皇位,既然如此,她偏偏要把这储君之位,名副其实地,稳稳当当地坐住,这或许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掌握的一点主动了。
回到东宫,在东宫书房坐了一阵,处理了一些事情,对早上的意外做了一些临时的安排,然后随便用了些午饭,云轩靖略略觉得有些乏了,却也没有休息的意思,正打算出宫见几个人,侍女通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德妃徐氏德颖,也是当年太子府出来的老人了,如今位列四妃之末,为人也是极和气的,但宫中却无哪一宫的人敢轻视于她。四妃之首贵妃,自阴清疏被废后就一直虚悬,后来阴氏沉冤昭雪,这位置也再没有封赐她人。淑妃乌萨兰,和亲女子,蛮荒部落族长之女,血统有异,因此虽有一女成活甚至得了上殿参政的殊荣,在宫中却也一直小心做人。贤妃林氏师月,子裔夭折以致如今膝下空旷,兼且母族势弱,在当初是威远将军府嫡长女现在是御林军都统妹妹的徐德颖面前也是硬气不起来,而皇后,明知道她不可能成为大公主的助力,却也因为她兄长手里的兵权而对她有几分客气。
左右徐德颖也是个有分寸识进退的人,她又不来招惹自己,自己没必要和她过不去,再惹得疼爱妹妹的徐德杨直接和自己家过不去。
而在云轩靖这边,德妃代表的是另一层意思。
德妃徐德颖和阴清疏都是从太子府出来的老人,只不过德妃比阴清疏小两岁却比阴清疏早入府三年。两人私交甚笃,在当年水很深的太子府内宅的斗争里,都帮助了对方很多。云轩靖知道,徐德颖救过阴如玉的命,而徐德颖唯一的一个孩子,也是因为得到了阴清疏的帮助才最终顺利降生。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不得不承认,和徐德颖,和她的女儿云轩晴在一起,感觉总是放松而舒服的。
正如乾德帝所言,徐德颖是一个有心机却没野心的女人。
习惯性地思考间,人已经到了东宫正殿,看到那雍容华贵又不失一种淡雅超然的********,还有她身侧的红衣少女,她忍不住露出了带着几分真心的微笑:“儿臣见过德母妃。”
徐德颖如今已是年逾四十,然而保养得当,皮肤很好,身材丰润却明显区别于发福,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她并不是极美的女子,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温婉的同时还带着一种罕见的柔韧,笑起来,不会发出什么娇软的笑声,然而眉眼弯弯,让人看了便觉得很舒服,不刚强,也不柔弱,感觉刚刚好,情不自禁地便先生出几分好感。
红衣少女没有梳什么繁琐的发式,简单编了几条小辫子盘了个样子固定好,大部分的头发都披散在肩上;细看长相她长得和徐德颖很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眼睛更大一些,鼻子则娇小一些,下巴稍微短一些,看上去比她更精致,而这不一样的地方里,眼睛和脸型显然都随了乾德帝。
“太子殿下安。”红衣少女仰着脸,笑嘻嘻地,略微一福身,不等云轩靖说话就直起身来了,“十五弟总是这么一本正经。”
“礼不可废。”云轩靖行过礼,看着少女微微笑道。
这衣衫华丽,饰物妆容却都很简单的女子,便是徐德颖唯一的孩子,乾德帝年纪最小的女儿,十一公主云轩晴。
云轩靖和这十一公主同年,只不过两人一个生在元月末,一个生在三月中,差了不到两个月。
云轩靖同她,倒比和少年丧夫自此整个人都有些消沉,整日里沉默寡言不大爱搭理人的胞姐还要要好些。
“你气色倒是不错。”徐德颖细细地看了她两眼,末了点点头道:“前天我看你脸色不太对,昨天便来看了一趟,正赶上你休息,就没打搅你,今天再来看,你脸上还少点血色,但比前天好多了。”
“劳德母妃挂念了,昨天身子不是很爽利,便偷闲睡了一觉,倒让母妃白跑一趟,如今已是好多了。”云轩靖看着徐德颖温柔似水,不掺半分杂质的眼睛,笑着答道。
徐德颖从不会特意地,讨好地为她这个储君做些什么,但这种最不起眼在旁人看来甚至有些不痛不痒的关心,其实更让她这个当事人觉得舒服。
“你要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徐德颖轻声道,“我知道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有本事护身的,但你的身体,终归还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能让你想怎样就怎样。”
“嗯,我晓得的,主要是前几日朝里事情多,没太注意休息。”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却是那几日胳膊实在是太痛了,一受凉,就一阵一阵,抽筋一样地发作起来,有两次旁边没人,云轩靖差点疼到冒眼泪。
死忍着疼,脸色能好看到哪去。
徐德颖对她这套说辞显然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是也没多问,只是叮嘱了云轩靖几句一定不要贪凉快急着换单衣,云轩靖连声应是,这份好心倒是很认真地收下了,只是心里却想着自己并没那般容易着凉,自己身体不好也不是因为这个。
“母妃,你也不要说了,十一弟可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云轩晴颇为俏皮地一笑,冲云轩靖眨了眨眼睛,“看他乖得,多半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冒,半点不给你走心的。”
“就你明白。”徐德颖笑骂了一句,正要说些什么,云轩靖余光瞥见有个宫女急匆匆地走过来,和外面徐德颖带来的宫女说了些什么,这一走神,徐德颖便也看见了那边的动向。
立在殿外的宫女走进来,行了个礼,起身后靠近对徐德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声音很轻,换别人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旁的云轩靖却听得明白,但也不打算表现出来,毕竟这事着实尴尬。
徐德颖听完脸色就变了。
“母妃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这便回去吧,只是我和皇姐有些日子没见了,有些想念,不知道母妃方不方便把皇姐借我一会儿,让我俩好好聊聊。”故作不太在意地,云轩靖善解人意地让徐德颖回宫的同时,极其自然地提出来要将云轩晴留一会儿。
徐德颖来此之前就有这个打算,如今这事情处理更不适合让云轩晴看到,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徐德颖前脚一走,云轩晴后脚就直接找把椅子坐下了,也不说话,就是把手搭在旁边的桌沿上,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轩靖瞧。
云轩靖早习惯了她这样子,也不觉得不自在,自己慢悠悠地坐在她对面,伸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到云轩晴面前:“辰山云雾,今年清明的新茶,感觉很清香呢。你尝尝。”
云轩晴接过茶,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瞧,那自以为犀利的眼神有趣到了极点,只看得云轩靖暗暗好笑。
还是乾德帝说的那句话,德妃徐氏是个有心计没野心的人,所以云轩晴被她保护得很好。
有心计,所以能让云轩晴不受到伤害。
没野心,所以不用让云轩晴受到伤害,不需要让云轩晴如她,如大公主等人一般地,艰难地生长。
如今的云轩晴,就像是四年前的阴如镜,足够聪明,看得到危险与阴暗,却有人一心一意为自己打算,可以活得自在,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肆意地过着每一天,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展现在肢体动作上。
这也是云轩靖极为喜欢她的主要原因。
喝了茶,云轩晴依旧是一副“看我用眼神打败你的”固执表情,云轩靖掸掸衣袖,云淡风轻地瞧了她一眼:“看我没用,别看了,不会告诉你的。”
“你猜到了啊。”云轩晴放下胳膊,无聊地伸了伸腿。
真是的,虽说是只差几十天,但怎么说先出生的那个都是云轩晴,怎的现在怎么看她俩,怎么觉得她才是大一点的那个。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当初没拗过云轩晴的缠功,内功的修炼方法她教给了云轩晴,虽说当时云轩晴已满十五周岁,很难出什么效果了,但练了三年多,总还是有些成色的。
云轩晴自然发现自己的听力灵敏了很多,类推到云轩靖身上,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听力足以听清附近人的耳语内容。
而刚刚那宫女凑到徐德颖近前说话的时候,云轩晴显然对这个突发事件很在意。
再加上云轩晴这副突然摆出来的“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的表情,云轩靖傻了猜不到她想干嘛。
猜到归猜到,说是不能乱说的。
——都是虚龄十九的姑娘家,云轩晴就是什么都不需要知道被人仔细保护眼睛和心灵的那个,她就是自己知道了还要神色淡然理智有效地帮人掩饰到底的那个。
说实在的,这待遇差距真心有点大,每每想到这方面她对云轩晴也是有些超出羡慕的嫉妒的,只不过这点小嫉妒不妨碍她真心喜欢云轩晴,无伤大雅。
“十一弟还真是不把我当姐姐。”云轩晴佯怒道,“都快成家的人了,还在这儿和欺负姐姐,幼稚。”
幼稚的究竟是谁啊……云轩靖有些无力,况且当年若不是德母妃早产,咱俩谁大还真说不定,不过想想宫里流传的徐德颖早产的原因,还有云轩晴的生辰,云轩靖没好意思说这话,“皇姐你也不过刚议亲订婚,还未出嫁,就莫急着把弟弟我往别的姑娘家那厢送了。”
喔,这还真是个问题,她婚事最多再推两年,等及冠了,多半就不能再沿下去了。
宫中屡传女官付玉玲实际已是她房里人,但最大的几位主子对此事的可信度都心知肚明,不然,她若真是男子,纳了付玉玲,身边又不留旁的女人,只怕宫里早没付玉玲呆的地方了,一个狐媚祸主妨碍皇室子裔的名目就够她受了。
再这么下去……
行了冠礼,再不娶妻纳妾,以大公主那边几个关键人物的精明,恐怕她的不对劲就藏不住了。
想到她是女子倒不至于,但……不举?
云轩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想啥呢?这表情……”云轩晴皱皱鼻子,“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搞不好你的事儿要排我前头。”
“事儿?什么事儿?”云轩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心里下意识地想着,但愿不是自己一瞬间就想到的那桩。
“当然是成亲啊,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咱俩在这儿谈啥呢。”
“你是说,我要成亲?”在云轩晴面前,云轩靖总是不自觉地忘记收敛情绪,这一听,差点直接一拍腿站起来,现在虽说身体没动,但脸上突变的表情充分地说明了她的惊愕。
徐德颖给云轩晴选了个好丈夫,今年二十二岁,合八字的时候把婚期定在了明年二月。
如果她在云轩晴前头……
凌皇室向来没有元月办婚礼的说法,故而要办也只会是今年年底之前。
云轩靖这一次是彻底惊到了。
“你真不知道啊?”云轩晴眨眨眼:“我还以为父皇和你说了呢。”
“父皇根本就没跟我提过我的婚事。”云轩靖苦笑,或许乾德帝想提,但每次要提她都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提前正面这个尴尬,乾德帝只怕这回是打算赶鸭子上架了。
只是不知道,乾德帝这回打算帮她坑哪一家的女孩子。
心头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戎装的修长身影,但等不及她深思,云轩晴就很大方地公布了答案:“还记得川国新皇登基后,送来和亲的公主么?就是那位公主。”
平日里她或许会吊吊云轩靖的胃口,但这一次她看出云轩靖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着急上火的意思,自然不会和平时开玩笑一样地晾着她。
云轩靖蹙眉:“老皇帝的妹妹?”
“是啊,难道川国还有别的未出嫁的成年公主啊。”云轩靖说完,又自言自语地道:“也对哦,我想起来了,川国公主比你大将近一岁呢。父皇给你选妃子,选的居然不是是十六那样大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你确信?”云轩靖感觉有些怪异,但这与那位公主的年龄无关:“我的正妃,日后是有可能成为大凌国母的女子,父皇会……让我以正妻之礼娶一个异国女子?”
莫说正妻,就算是妾室,这种情况也是不太可能。
川国的这位公主,和蛮荒部族出身的淑妃乌萨兰,同是和亲而来,身份概念却大有不同。
淑妃的部族和凌国一直有大规模的物物交易,将淑妃献入凌皇宫,也是使该部族想让这种合作关系更亲密牢靠一些的举措,而严格来说,那个蛮荒部族之于凌国,也隐隐有些像附属国,只是不用按时纳贡罢了。
而川国,在川国新皇登基前,凌、川两国,说是敌国或许有些过了,但边境大小摩擦从未间断,年年看战损人员的数目,三千五千只是小打小闹,动不动就要上三万两万。
“我确信啊,这个消息可是母妃和我说的。”
德妃说的?
云轩靖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云轩晴都知道了,她这个准新郎官还蒙在鼓里呢,恐怕知道皇帝有这个打算的,这宫里也没别人了吧。
而德妃也不会闲着没事就和女儿说这个,徐德颖这是把云轩晴当成了传话筒,变相提醒她先做个准备呢,今天德妃的探病,恐怕本就存了让云轩晴把这消息透给她的心思,这份情她也是要记着的。
当然,以此类推……
乾德帝若是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德妃,那么……
云轩靖顿时哭笑不得。
以自己这位父皇的精明,自己提前知道这事的结果是必然的。父皇这是变相告诉她,这回他是打定主意了她就等着当新郎官吧。
一念及此,她是无奈又好笑,不过乾德帝的任性她是早有领教的,一时之间,除了无奈倒也很难生出旁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