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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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事(6)

和大门相对的那家老妇人,和我爷爷同辈儿,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男人,从我记事起,她就一个人住着、活着,要不是嫁到栗岩坪村的闺女常回来看看,平时身边连个挑水打柴的人都没有。我总觉得她很可怜。在村庄,哪个人不是想着小的时候有人看管,老的时候有人养活,身边有个可靠人儿呢?一起说说话儿;老了的日子就有了生气,也会顺心的多。

听爷爷说,这个奶奶出身不简单,娘家在山西左权(以前叫辽州)大南庄村,她爹是地主,家里光金条就好几箱子。斗私批修的时候,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分给了群众。因为家境好些,她小时候读过私塾,很会讲故事,《三国》和《隋唐演义》讲的尤其好。每年腊月,村里人闲了,买上一盒烟,听她讲故事。

有一次,我也参加到了听故事的行列,好多人坐在她家炕沿边上,煤火台子上和小凳子上,一个个支楞着脑袋,像盯着电影屏幕一样盯着她的脸和嘴巴。我稍微大点之后,能挑得动水了,给奶奶家的水缸挑满了,就给她挑。因了这缘故,她也对我很好,和爷爷一样,不叫我全名儿,叫平儿。和村里的几个老年人走到一块儿,一起夸我懂事儿,是个孝顺孩子,将来肯定赖不了。我心里当然高兴,除了父母和他们几个老人说我好之外,村里没有一个人说我好的。和我们家有“仇”的当然不说我好,没“仇”的对着娘的面,才会说我长得俏和聪明等等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十三岁,我到石盆读中学后,我们家盖了新房子,奶奶搬到我们以前的房子住,因为要过杨林光的院子,就很少到那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在慢慢长大,她在渐渐变老,记忆一天天退化,讲故事也一段不接一段,经常颠倒人名和事儿,听得人就少了,以致屋里冷落门前无人的境地。

她可能也很寂寞,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石阶上,抽着旱烟,嘴巴不停地嚼动着,脸上的皱纹随着嘴巴的翕动拉开又收紧,隔一会儿咳嗽几声,舌头再搅动几下,然后努嘴吐出一团黄痰或者白痰。我觉得她很脏,一听到她的咳嗽,我就赶紧捂了耳朵,尽量不去听她吐痰的声音,若不小心听到,就是一阵联想,不由得一阵恶心。

这个奶奶后来过继了一个儿子,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在心里和行为上就有点“隔”,平时也不大走动,除非有病了,人家才来看看,小病就拿点药吃,大病就不管了,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爷爷说,几次大病,要不是闺女花钱请医生,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爷爷奶奶住在她的隔壁,房子是连在一块儿的,中间就隔了一道墙壁,这边有什么动静,那边就可以听到。印象中,爷爷奶奶和她的关系很好,没有闹过别扭,至于他们年轻时候有没有闹过,爷爷没有说过,权当没有算了。

爷爷门口台阶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还住着一户人家,论辈份,我叫叔叔的,我爷爷和他父亲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血缘上亲近。但他又和杨林光是亲兄弟,“恨乌及屋”,我对他们一家也不怎么信任和尊敬。有时见面叫一声叔叔婶婶,有时低头走过。

进了爷爷家门,奶奶已经收拾了碗筷,正用葫芦瓢儿从锅里往猪食桶里舀刷锅水,一会儿是木瓢摩擦锅底的声音,一会儿是水落桶的声音。我进门,奶奶只看了一眼,我先叫了一声爷。爷说,平儿你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奶奶就说,没吃那儿还有饼子呢,吃点吧。我通常不吃,有时看烙得好了,就掰一块儿,三口两口塞进嘴巴,嚼了吞进肚里。看到我吃的样子,奶奶眼睛一斜说:看你那个饿狼样儿,没吃过个东西!

奶奶和娘关系不好,牵扯的都是婆媳之间的家务事儿,作为晚辈,我没发言权利。但奶奶有时也确实过分,比如吃饼子这件事情,如果把我换成表弟,奶奶就不这么说了,吃完了一块儿,至少还要说一句,把那个都吃了吧。还会亲自送到表弟手里。

娘说,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没有带过我,那时候还没包产到户,娘和父亲一块儿,带着我下地干活,奶奶带着表弟,看见我就当没看见。我在地边儿饿得嗷嗷哭叫,奶奶就只拿了开水和饼子给表弟吃,连看我一眼都不乐意。我长到七八岁,能帮奶奶干活儿了,奶奶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和表弟帮着奶奶割了好多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拿出两个小匣子,一个很漂亮,拉开表面的木板,里面还有很多小抽屉,可以放钥匙、铅笔和钢蹦儿等等,一个做的很简单,拉开上层的木板,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我想,我是奶奶的孙子,她一定会把漂亮的给我,没想到,奶奶竟然把漂亮的给了表弟。我当时就哭了,向表弟要,奶奶说,给你一个就不错了,还抢,再抢一个都不给你!爷爷因为眼睛盲了,在一边看不见,听见了也不说话。我哭着回到家里,娘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匣子给娘看,跟娘说。娘帮我擦干眼泪,说没事儿,我叫恁爹再给你做一个。

有很长时间,奶奶要到杏树洼给姑妈看门,姑妈一家去了鸡泽县,要好几天才回。这就是说,奶奶要有好几个晚上不在家里睡觉。我听了,一阵高兴。奶奶在的时候,我想听爷爷讲故事,每次都要爷爷讲到我眼皮打架为止。奶奶嫌吵得慌,耽误她睡觉,就不要爷爷讲。

有几次还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以后不要来俺家睡了。我心里就骂奶奶,不敢骂出声来,怕奶奶打。

有一段时间,我给娘“汇报”奶奶说我的话,娘就不让我去爷爷家睡觉了,隔了几个晚上,我又想听爷爷讲故事,就又跑去。娘找不到我,跟着到爷爷房子外面问我在不在这儿,我说我在。娘才放心。

爷爷对我挺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背着奶奶给我一些玩具,像木剑、弹弓和钢珠子之类的,还叮嘱我不要对奶奶说。爷爷的外甥和外甥女来看爷爷奶奶,带了好吃的东西,奶奶就放起来,怕我找到偷吃。有几次奶奶不在家,爷爷眼睛看不见,我还真的还偷吃了几回。

脱了衣裳,爷爷叫我趴在炕边,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我探出上身,憋足一口气,凑到离灯头不远的地方,使劲儿把气吹出来,煤油灯苗儿忽闪忽闪,一下子就灭了。有时候憋的气不够,或者离得远点,吹了几次,煤油灯仍旧摇摇晃晃,扑闪几下,眼看就要浸入黑暗的房间,复又亮了起来。

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天气冷,屋里也冷,光光的身体伸在烧热的炕外,连被子都是热的,上身探出来,冷得咝咝的吸气。灯火儿很顽强,像故意找事儿一样,非要让我再把身子往冷空气里露一露,嘴巴几乎贴在火头上面,它才肯被我吹灭。

和爷爷躺下来,热炕一会儿就烧得我露出了胳膊。爷爷讲故事,手摸了放在枕头边儿上的旱烟,中间停顿一会儿,划了火柴,点着烟后,继续讲那些神话传说、人生经历和奇闻异事。现在回想起来,在童年,我最美、最幸福的记忆,恐怕就是这样的夜晚了,虽然路上要躲过凶狠的杨林光一家,但在爷爷身边,躺在他的故事里面,身子下面是柴火的温暖,脑子里飘着想象的恐惧和快乐,现在还觉得很快乐。可惜的是,1990年冬天和1998年夏天,爷爷奶奶先后故去了,连同他们的故事和生活,成了黄土的一部分,但我时常记得,有时候还觉得这些事情就在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南太行的春节

记不清是哪一年,有人在村口盖了一座土地庙,也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大小和牲口圈差不多,很低,个子高的人进到里面连腰都直不起来。平时,庙里冷清得连根烟头都难以找到,一旦逢年过节,霎时间热闹起来。

往往,一进腊月,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就开始兴奋起来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时间之快,只知道一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平日里,总是嫌日子过得太慢,像老牛推磨,悠哉游哉,它不着急我们着急,一到腊月,就掰着指头儿算,今天是初一,明天是初二,后天才是初三。越往后算,心里边越是焦急,恨不得把两天算作一天。而日子不是我们订的,谁也掌握不了。现在回想起来,对那时不知人生苦短,瞬间即去的懵懂,既是可笑,又是可怜。

到腊月二十三,往后的日子就有了说法。村里人编做顺口溜说: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花花儿贴;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胡个列,二十八胡个走;二十九,捏饺子;三十,端着饺子把头磕。其中,迷信色彩最重的是二十三这天晚上。因为灶爷就在各家的灶火上边,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看到,不管阴的、明的、好的、坏的,瞒不了自己,也瞒不了灶爷。

这天晚上,老灶爷要上天汇报工作,村里人怕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好,老灶爷对玉帝说了后,玉帝降点灾难,惩罚一下那些作恶的人。因此,不管是实在人家还是好做恶事的家庭,到这一天傍晚,都要蒸了馒头,买了红蜡烛、黄表纸和柏香,天还没黑,就在灶爷板儿点了蜡烛,烧了柏香,以示尊敬。

蒸好馒头后,即使再饿,人也不可以先吃,等供奉了老灶爷,才可以大快朵颐。通常的情景是,母亲掀开锅盖,一股白色的蒸汽雾岚一样,轻飘飘地奔突起来,迅速占领了屋子所有的空间。母亲伸手捏了其中一个,说熟了,就让父亲把正在灶堂里燃烧的粗大柴火拉出来,再拿了篦子,把馒头一个个晾到篦子上。再一锅揉好,放进锅里后,才拿个碗或是盘子,盛了馒头,走到灶爷板儿下面,念叨一阵儿,再跪下来磕头。这时候,还要放一挂鞭炮,对老灶爷的回天奏事表示欢送。

老灶爷会对玉帝说些什么呢?母亲说,那就是咱家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心里想的和已经做了的。咱家穷,又没有做过亏心事儿,玉帝听了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到明年给咱个好运气。所以,咱一定要对老灶爷好点儿,只有把老灶爷伺候好了,人家才会到玉帝那儿替咱说好话。

我唯唯诺诺,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自个儿心里面也对那个整天不见影儿,只是贴着一张纸,钉着一块木板的那幅纸画充满了敬意和信任。我想,就凭母亲给它磕的头,老灶爷也会感动的,在玉帝面前好好为我们家美言几句的。这样一想,我在放鞭炮的时候,都要和母亲合着拍子,只要母亲毕恭毕敬站在了灶爷板儿下面,我就点着鞭炮,让母亲的祷告声和鞭炮声一同传给老灶爷。

至于老灶爷上天之后,对玉帝说了一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老灶爷从不告诉,而母亲必须说出对它的尊敬乃至恭维,老灶爷到底听见了没有,母亲也不知道。

从腊月二十这天晚上开始,平时睡得很早,安静得村庄就有了点儿热闹劲儿了。零星的鞭炮声音不是从那个村响起,就是从这个村闪光,叭叭的声音时时在提醒人们,快过年了。有钱人家更是高兴,录音机还是宝贝的时候,就买了回来,整天放着李双江、郭兰英唱的歌曲,到晚上,故意把歌唱家的嗓门儿调高,尽管声音传到最后,有点鬼哭狼嗥的感觉。年轻人爱听,有的还跑到人家家里,坐在门槛上竖着耳朵听。老年人不喜欢,耳朵聋的听不见心里不厌烦,耳朵没聋的,听着就烦躁,发牢骚说:放这个东西,还不如来段儿豫剧听得过瘾。

帮爷爷奶奶和爹娘扫了房子,贴了对子,劈柴蒸馒头。有了事儿干,时间就不那么缓慢了。我和弟弟都会表现,平时懒得连屁股都不愿意抬一下,但这时候,总要想方设法替长辈干些活儿。其实,干活儿不是目的,早早穿上新衣裳,哄着母亲多买一些鞭炮,才是目的所在。

母亲早就看穿了我和弟弟的心思,新衣裳早就做好了,放在柜子里,用一把铁锁看住我们的手。如果没有看到,我们也不心急,就当没有罢了,心也不往那儿想,注意力转向鞭炮。可是,每年这时候,衣裳做好后,母亲总要我们先试试,看合身不合身。我们穿上就不想脱下来,嚷得母亲没办法,只好让我们穿一会儿,到晚上再脱下,锁在柜子里。

小孩子家也知道攀比,老军蛋家买了很多的鞭炮,拿出来炫耀,腊月二十五那天兜里就装了鞭炮,拿着一根烧着的柏香走到哪儿放到哪儿。我和弟弟很不服气。心想,凭啥你老军蛋就有那么多炮,为啥我没有?玩。跑回家来,哼哼唧唧地要母亲掏钱去供销社买鞭炮。母亲说,不是买了吗?放炮顶啥用,还不如买点吃的实惠。我和弟弟不管这些,就问母亲说:为啥人家老军蛋就有那么多鞭炮?母亲说,傻孩子,老军蛋爹是大队的支书,有钱,咱不能和人家比。

我和弟弟不管,还在央求母亲,母亲不说话,也不理我,我就哭,母亲不耐烦了,就从兜里摸出一张揉得跟老头子脸一样的五毛钱,说,你真是淘(冀南土语,孩子不听话的意思)得俺没法儿。

母亲生气,我高兴。我们家是很穷,连打盐的钱都是母亲卖鸡蛋省出来的,逢个会赶个集,也只是去转转,什么东西都不敢买。

2000年,我未婚妻一个人回老家,恰好碰上石盆村每年一次的庙会,母亲和我的未婚妻一块儿去了,在集会上转了半天,买了几件衣服,到中午,母亲想吃一碗凉粉,在摊子前走了几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吃,自己只是咽着唾沫。饿着肚子回到家,才对我未婚妻说,很想吃那凉粉。未婚妻嗔怪她,还说,她也会做,并且做了好多,母亲满满地吃了两碗。

现在想起来,想哭,还有深深的负罪感。

大年二十九,母亲打开柜子,拿出我和弟弟的新衣裳,叫我们穿上。我和弟弟本来还很瞌睡,一看新衣裳,整个人就像电击一般,骨碌碌地爬起来,穿上新衣裳,脸都不洗一把,就跑到村里向其他人家的孩子炫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