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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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事(4)

父亲叉腿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中间是梧桐树,锯条横在树的最底部,我们各捉了一边,一推一送,锯齿不断深入树木。第一个回合,它就流出了青色的树脂,淅淅地,亮亮的,像口水一样,噗嗒噗嗒地滚在树根的泥土上。而我们的锯齿不依不饶,沿着新开的缝隙,一左一右,向着它的中心和另一面,甩着白色的锯末,凶猛挺进。

梧桐树的质地柔软,自然当不了大梁,倒是做桌子面的绝好材料。我们锯的时候,父亲就说,这棵树,要是没有被虫子蛀过,差不多能解成三个写字台的桌面材料。我抬头顺着树身子向上看,它仍旧纹丝不动,满树的树枝向着各个方向,新鲜的骨节隐约着,里面蜷缩着春天的叶子。锯齿过半的时候,它似乎觉察到了,突然歪斜了一下,朝我们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再也不能坐着锯了,需要蹲下来,它倒的时候,也可以及时跑开。而它却又静止不动了,还是原先的样子。父亲说,把锯拉平,要不然就夹住了,都抽不出来。我说会不会向房子那边倒呢?父亲说,应该向着院子外面的田地。母亲在一边却说,还是用绳子拉住一点吧,啥事儿都有个万一。

我脱了鞋子,像猴子那样,但没有猴子敏捷,跑到树冠分叉的地方,老梧桐树晃了一下,我一阵惊惧,父亲和母亲同时叫了一声。树又不动了,我才继续向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足够的高度,父亲拿了麻绳,使劲儿扔了上来,它还是纹丝不动。我伸手接了麻绳,按照父亲的意思,拴在向西的一根粗枝干上。

我们继续锯,锯齿还没有完全穿透它的身体,它就倒了,轰然一声,落在还没有点种秧苗的田地里面,就连那根最为粗壮的枝干,也断成了几截,裂痕白得耀眼。干枯的和活着的细枝碎了一地。父亲说,这下又有柴烧了,母亲说,这树长了这么多年,现在把它锯了,真有点可惜。我在一边看着一地的树木,有一些快感,还有一些惊愕。

把树枝收拾完毕,天色也晚了,初春的空气里有一些温热和粘人鼻息的味道。而那棵树不在了,端着饭碗,我一直朝那里看着,除了白白的锯茬,什么也没有了,心里忽然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父亲说,撒上一些湿土,它还可以滋生一些新枝条,几年之后,就又是一棵大树。而母亲说,梧桐树只能做桌子面,不如栽一棵椿树,又要给继平盖房子了,当梁当门板都好。

而椿树苗不像梧桐树苗那么好找,尽管山后边不少,可大都不太直顺,不符合我们的要求。第二天早晨,父亲扛了镢头,到石盆村里转了大半晌,带回来一棵椿树苗儿,虽还没有我高,但很直顺,新发的叶子已经露出了嫩黄色的脑袋。

父亲把敷在梧桐树跟上的湿土用扫把扫净,不让它再滋生枝条了。又在一边挖了一个坑,提了清水,先润了底下的干土,把椿树苗儿放在里面,我铲土,一锨一锨地填,父亲不时用脚踩踩浮土。一会儿功夫,一个树就又竖在了我家的院子里面。

不过几年,一棵新生的椿树顶替了那棵老梧桐的位置,时间一长,发芽展叶,很快长大长粗了,这时候,我早就把那棵老梧桐忘了。但老梧桐树还在地下的根系很顽强,不断地伸出新的枝条,我们把它们砍掉,或者踩死。

再一年冬天,家里请了木匠,叮叮当当做起家具。那棵死了的老梧桐已经干得可以用手指敲出响声了,不到10天,就变成了我们家崭新的写字台和橱柜的一部分。至于它留在院子里的根,就像我们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异常枝节。

9.我爱过的乡村女子柳如燕

夏天正午,阳光在西边山坡上晒焦了绿叶,青石的房顶和梧桐的院子里爬满了黑色的蚂蚁,很多的灰雀在柴草堆上飞来飞去。柳如燕和她的父亲出现在我家门前,好像是刚刚干活回来,汗水满头满脸,衣领和袖口上还带着一些碎草芥。他父亲坐在我家院子里,柳如燕从我母亲手中接过开水碗,小嘴巴吹皱了白白的开水,小口喝。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她吹开水的样子很美。她父亲说,你儿子要是跟俺闺女岁数差不多,咱们做亲家挺好。我听见了,转头盯着柳如燕的脸,她也转头看见了我。她本来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更红了,真的跟火烧云一样。

柳如燕的眼睛很美,睫毛长得可以做扇子。从那后,我常常想,她要是真的娶了她的话,每年夏天,就不要再买蒲扇扇凉了。那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旁边或怀里,她眼睛眨巴眨巴,我就会觉得很凉快。

有一次,母亲打我,我跑到院子里说,娘,你别打我了,我都是有媳妇的人了。人家看见笑话哩。本来怒气冲冲的母亲一下子乐了,笑得弯下了腰,蓝方格布衫不停抖动。

那时候,柳如燕读小学五年级,上学放学都从我们村前的马路上经过。大人们说了之后,呵呵一笑就忘了,但我记得清楚。每天到马路口,等她上学和放学。夏天,我一个人坐在被太阳烧热的石头上,托着下巴,等她出现。有时候去得早了,我就拿一根木棍,找几眼蚂蚁窝,把它们破坏掉;或者注意坡上的草丛,期待发现几个鸟窝,最好有鸟蛋。有一次在附近的老栗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我爬上去掏,突然窜出来一条花蛇,忽地一下钻到我的袖筒里面,我惊惶失措,摔了下来,我被闻哭而来的母亲拉着往家走,而柳如燕背着碎花布书包刚刚出现,手里提着的罐头瓶子晃来晃去,低头和另外一个女生很亲密地说着什么。

再一年夏天,我也背着书包,走进小学的门槛,而柳如燕却到乡中学读书去了,据说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较好,她父亲想让她考个中专,毕业可以做中学教师。可几年后,柳如燕并没有遂了她父亲的心愿,而是跟着父亲学果树修剪。我在村里果园见过她一次,她好像满脸的忧郁,长长的睫毛上总是挂着一层雾水。

我故意从她身边走过,使劲咳嗽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头。

我黯然。直到读中学一年级,我还念念不忘柳如燕。

15岁那年春天,电力局开始架设通往我们村的市电线路,虽然向村人收了不少钱,但大家都没有怨言。施工队人手不够,就聘请了村里的闲壮劳力,主要是栽电线竿子。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柳如燕也在施工人群中,上衣鲜红,头发高缯,斜着的身子挺拔饱满,像一张充满弹性的弓。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了起来,那么多人在喊叫,我却听不见,干活儿的柳如燕在我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美感。

没过多久,我听说柳如燕和电力局的一个职工谈恋爱,经常不回家,和电力局的那个职工住在村里。我有点忿忿不平,逃了几次课,专程跑到施工地点,去看柳如燕,想把那小子当面骂一顿,可又怕挨打。只好从远处看着柳如燕,她总是站在高高的水泥线杆下仰着脸往上面看,在上面接线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很漂亮,最突出的一点是脸蛋很白,像面粉一样。

而柳如燕好像总是在哭,有几次,我亲眼看见她捂着脸从马路上跑过,脚步趔趄,头发凌乱。在路上遇见,我突然发现柳如燕瘦得吓人,颧骨高耸,白白的脸上满是泪痕。我想说点什么,还没有想好,她就走远了。等线路架设完毕,通电的那晚,村里干部在乡饭店请电力局的人吃了一顿,柳如燕也去了,但没有吃饭,一个人站在饭店的门前的石桥边上,不断地往挂着门帘的饭店门口看,猜拳行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从中学出来,远远就看见了她,走近时,我想问问她饿不饿,努力了几次,但没有勇气说出。

后来,是柳如燕出嫁的消息,婆家在5里外的郭庄村。那是1990年正月初六。我们放假在家,常常喜欢看人出嫁和娶媳妇。南方迎娶她的时候,我坐在她家左边的一座山岭上,扯了一根焦黄干枯的茅草放在嘴里咬,淡淡的苦味弥散开来。上午11点整,柳如燕穿着一身绣着黄色花朵的旗袍,头顶一块红色头巾,被一个长相很凶,门牙外露的妇女搀扶着,下了院子右边的青石台阶,低头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很多的孩子们大声叫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低纵连绵的沟谷里炸响,很多的乌鸦飞起来,遮住了本来就很稀薄的阳光。

柳如燕出嫁引发了我的伤感,但村人说:柳如燕终于走上了正路,一个乡下闺女想进城给人家当媳妇,比登天还难!

可没人知道我的心思,她们说的时候,我躲在一边,抓起一块黑色的卵石,使劲投向流水干涸的河谷。高考后的那年秋天,我跟着父亲在庙坪地干活,柳如燕的父母也在。正干得热火朝天,听见有人喊娘。柳如燕母亲起身答应,我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站在马路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我想那就是柳如燕了,她的声音显然粗糙和沧桑了许多,但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走近的时候,我侧身看见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黑红了,大大的眼睛显得浑浊,长长的睫毛不见了,眼神很迷茫。我有点惋惜。我再看,却发现,她两眼一边,居然也有了皱纹,细碎的,像是那年冬天落在沙土地上的草芥。

她男人在后面跟着,穿着一双黑色皮鞋,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脚掌上带了一大块湿泥。他提腿甩了几下没甩掉,转身走到地边,在一块突起的红色石头上蹭了下来。我父亲也看到了,等他离开,用手掌把那块湿泥扣下,顺手扔在了自家地里。

11.在雷声中惊醒

沉沉的黑夜是对大地之上的风物和生命的轻浮覆盖。在梦中,我一次次地从高高的悬崖坠下,尔后上升,如此往复不止。我沉重的肉体在晕眩和恐惧中惊叫出声,这样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贯穿了我少年的全部睡眠。我想阻止这种无休止的坠落和上升,可是没有人来挽救,哪怕是就睡在一边的父母和兄弟。

半夜,蓝色幽深天空中,比黑夜还要沉重和漆黑的乌云从四周的山顶奔涌而来。我似乎听见众多马蹄的声音,众多的神仙和妖精追逐击打的声音。接着是闪电,犁开大地的光亮,带领缓慢的雷霆,在村庄和众人睡眠的上空炸响——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从虚无的空中,上帝或者宇宙的内心,穿过谁也看不穿的浩淼而庞大的空气,暴怒的神灵一样,来到我的黑夜。

这就是雷声,惊醒的刹那,感觉到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空中凝结,展开姿势,从黑夜的头部,撕开了村庄和四周的山峦。我从来见到过那么凌厉的姿势,它是一个杀戮,巨大的恐吓和震慑。它让我惊醒、颤抖、心脏奔突。在我的意识中,雷声是一个警告,是惩罚的由头,是瞬间的打击和坚决的毁灭。

我哭了,往母亲的被窝钻,母亲也醒了。没有阻止我,我蜷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温暖的被窝里,贴着她的身体。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安全。而雷声不歇,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脸,它们锋利的怒喝丝毫不见消弱。我总是想,它们不针对其他生灵,只是针对我。

这种心理让我对母亲产生了怨恨,她为什么总喜欢用那些被雷劈死的忤逆之人的故事作为事例,来对我进行教育引导呢?有几次,还特地带我到砾岩村的龙王庙看上天惩罚恶人的壁画。天长日久,这些东西就成为了我最初的心灵粮食,一个个,一粒粒,从母亲的嘴巴中一点点地进入到我的内心,逐渐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从6岁那天初夏开始,每每打雷,我就感到恐惧。总是待在距离母亲不到一尺的地方,不敢离开,惊惧的眼神看着撕开黑夜或者阴暗白昼的闪电,整个身体和内心在暴烈的雷声中嗦嗦颤抖。

我知道总有一些事情对不起母亲的,比如说不听话,要什么马上就要得到,一刻都不等,也不管父母到底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足够的钱帮我满足心愿。多次反驳了他们,有一次偷拿了母亲5块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到半天时间就不见了。母亲生气,打我,强行把我带到龙王庙,指着那些被龙爪撕裂的恶人的身体,淋漓的鲜血,警告我说,要是再不听话,偷拿家里的钱,就会像那些人一样。

闪电和雷声成为了我的可怕噩梦,在雷声中,我总觉到有一些强大而凶猛的事物,在用凶狠的眼睛盯着我,残暴的指爪随时可以捕捉和撕裂我的身体。有母亲在,恐惧还不那么隆重和热烈,我知道,只要靠近母亲,再凶横的神灵也不敢伤害我,它们怕连累到我母亲。母亲善良,是好人。它们不可以也不敢的。而母亲和父亲不在家时,雷声袭来,我关紧房门,自己抱紧自己,在闪电摇动的房屋中,瑟索颤抖。后来有了弟弟,我想他小,没有罪过,我抱着他,在炕上,弟兄两个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号哭着等着父母回来。

雷声贯穿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每个夏天。它们来去无踪,没有确切时间。有时候我在地里或坡上,在上学的或者去往别处的路上。它们来了,我哪儿也不敢去,大雨落下来,我在其中奔跑,在平面或者陡峭的山路上一次次跌倒,泥浆满身。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层叠的石檐是最不可靠的,它们是雷霆在大地上的巢穴。虽然可以遮挡大雨,但它们是不怀好意的,善良只是表面,内里却包裹着欺骗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