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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代序)(1)

对面是青山,松树覆满,一年四季苍翠。开门就能看到,一边的山顶上耸起一座红色悬崖,另一边山顶上也是。母亲说,东边那座上面有个大石洞,石椅、石炕、石几和石墩啥都有。以前有个道士在那住了好多年,后来还住过八路军。底下全是石洞,夏天下雨,一出太阳,站在远处看,山顶白光光一片——千上万的蛇都出来晒太阳了。西边的那座从武安何家村方向看,活脱脱像个念经的老和尚,披着袈裟,合起手掌,样子虔诚的不得了。半山腰上,长着仙茶,再难治的病,喝了那茶就好了。一般人不敢上去采,有一条会飞的大蛇,常年累月在那看着。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和母亲躺在新房的土炕上,月光从带着泥点子的窗玻璃上打进来。母亲摇着蒲扇,我仰躺着,满脑子幻想。母亲讲完,说睡吧。可我却不想睡,脑子在打开好几条路:我长大了,或者父母亲有了什么难治的疾病,我拼死也要把仙茶才回来。要是那成精的蛇阻拦我,我就和它打斗,实在打不过,就央求它——众多的神仙都会对孝顺的人网开一面,飞蛇也肯定不会例外。

再后来,和爷爷坐在夏天的院子里,树上不断掉下鸟粪,阔大的梧桐叶子相互拍打出响声。远处山冈轮廓鲜明,层叠无际。爷爷说,天上有好多神仙。我举头看看,除了成群的星星,什么也看不到。爷爷说,要是肉眼能看到,那就不是神仙了!我赶紧闭了嘴巴。爷爷吧嗒了一阵旱烟,在硬石头上磕掉烟灰。又说: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地上的一个人,星星流到一颗,地上就会死一个人。最明亮的星星是大人物,不是的位高权重的文臣就是本事很大的将军。一般的平头百姓,都隐在大星星后面,在地上,根本就看不见除非是神仙下凡。

爷爷还说到家喻户晓的嫦娥和后羿、牛郎织女,七仙女和董永,我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看着满天星斗。心里想,我是不是明亮星星中的一颗呢?我将来会不会成为大人物,像那些将军和大臣一样,不但在地上的人间做一番大事业,死后还能在天空上以星星的身份出现。这该是多美的事情?我问爷爷说:你看我将来能成个啥事?爷爷嘿嘿笑笑,又点了一袋旱烟,说,这会儿你还是毛孩子,谁能看出来呢?

这话让我失望了好多天,上学无精打采,总在想:我要是以后和爷爷、父亲一个样子,在山沟里当一辈子的“拱地虫”(南太行人对农民职业的形容)的话,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回去给母亲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肯定是“拱地虫”,要是读好书了,上大学了,就肯定会像天下的星星那样。母亲还说,她生我那晚的前半夜,梦见两边门墩上各插了一面旗,左边的红,右边的黄,上面还分别写着两个大字——我急忙问她是啥字,母亲说,俺不识字,不知道。

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我使劲想了半天,也还没有猜出母亲所形容的是啥字。但有一点令我欢欣鼓舞,不读书是什么都不行的,读书才是干大事和成为“明星”的不二法门。从这以后,我上学格外积极,上课也认真了许多。有一年冬天,雪都埋住膝盖了,别的同学不去上学,我一个人背着书包,拄了一支干棍子,扑哧扑哧蹚到校,竟然只有距离学校最近的几个同学。老师特别表扬了我。可没过几年,我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条腿突然肿疼,动都不能动。连上厕所都得父亲背。

那时候道路和车还都不方便,父亲背着我四处求医问药,有时在漆黑山道,有时候在冷风劲吹的土石公路。我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或者抬头看星星。有几次,还听到瘆人的狼嚎,就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树林里。父亲快步走,我在想:即使遇到狼,它们也不会吃我的——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隐隐觉得,自己的命不会那么短,再说,还有身强力壮的父亲在。

腿好后,再去上学,乍然陌生了许多,好多字不认识,好多数学题做不来。我感到沮丧,有几次找学习好的同学请教,他们不告诉我,或者躲着我。到夏天,一家人坐在屋顶上乘凉,母亲拿了席子和毯子,铺在平房顶上。一边绿叶哗哗,山风吹拂,一边夜虫唧唧,流水喧闹。我看着天上的银河系,想到可怜的牛郎织女,还有七仙女和董永。特别是前者,不仅美,而且心碎和彻底;后者则有些单薄和语焉不详。

尤其是牛郎舍身为义之举——把自己的角摘下来,送给牛郎,让他挑着两个孩子去追自己的妻子。在人间,谁会这样做呢?还有王母娘娘挥簪划出的银河,仅仅是一个距离,但牛郎和织女的坚贞爱情却绵延久长。可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有些让人信不过,没人不喜欢富贵荣华,尤其是董永最终得中状元——叫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而牛郎和织女只是为了爱情,去除了现实功利,显得更加纯粹和永恒。

从那个时候,我也在梦想一种类似牛郎的际遇——对普通的黄牛表示了最大的善意和尊敬。有几次替父亲放牛,坐在草坡上,牛们笨拙吃草,丽日临空照耀。坐在石头或者草堆上,忍不住陷入幻想:其中一头牛是通灵的、或是犯错后被罚下人间受苦的,当我遇到织女那样的好女子,它也会突然变成人,把自己的双角摘下来,让我腾云驾雾,飞入飘渺天庭,完成自己永世流传的神话传说。

这样的梦想贯穿了我的少年生活——有很多时候,爷爷也给我讲一些古灵精怪的故事。其中几个,二十年过去了,仍记忆犹新。爷爷说,从前村里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人长得模样特好,有一天,去水井挑水,刚回到家,扑腾一声摔倒,只说了句:“俺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死了。据说,老水井很深(其实很浅),一直连到五里之外的后山,那里有一窟横穿整道山梁的石洞,是蛇精的家。好多年来,没一个人敢进去,就连放羊和割草都要躲得远远的。还说,后山的毛草坪里住着一窝狐狸,有老辈人说,有好几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娘们,带着几个穿红挂绿的大闺女,在核桃树下乘凉,或者坐在山坡上喝茶晒太阳。

这故事带有明显的亲历意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类的故事在广大乡村枚不胜举。爷爷还说到:村里一个老太太死了,入葬前一晚,突然“犯唬”(即民间所说的诈尸及魔变),全身动起来,毛发变红,牙齿尖利,凶恶异常。要不是在场人多,用铁链捆住,把桃木楔子钉入心脏,后果不堪设想。有一个木匠,深夜借宿,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趴在一间老房子的梁头上,弄得满柱子便溺,几个月不会说话,软如无骨。五六十年代开荒种地,晚上睡在小房子里,早上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漫地里。

这一类的故事和传说,好像都没有什么寓意和教诲。纯粹的恐惧和不可解。爷爷还说:往山西左权老舅家走的路上,有一面深不见底的水潭(现在仍在,确实很深,水流不断),一个木匠背着工具得黑了,遇见一个白胡子老头,邀请他到家里作家具活儿。木匠就是出来找活儿赚钱的,有活儿干当然高兴。老头说,你闭上眼,把左手给我。木匠依言,只觉得一阵晕眩,睁眼一看,到了一座大宅院,豪华得不得了。几天后,活儿都做好了,老头说,给你几把黄豆吧。木匠有点不高兴。可还没开口,就到了黑水潭一边的小路上。心里越想越生气,就把黄豆扔了。天亮掏兜,却发现黄豆原来是金子。

黑水潭另一处,有一座将倒不倒、二十丈多高的红石崖,上面有一个大手印,下面凿了不少的佛龛,至今香火鼎盛。爷爷说,杨二郎杨戬不好好念书,他娘一着急,追着要教训他。杨戬跑到这里躲,他娘知道,脚一蹬,就把山蹬倒了。杨戬伸手一拖,就留下了个大手印。

如此等等的故事,充满神秘色彩和玄幻意味,拓展了我的想象力,在我的内心植下了最早的浪漫及恐惧。爷爷辞世十多年后,我还趁休假时机,实地去看了看传说中的黑龙潭和手托崖。样貌依旧,流水常新,佛龛仍在,山崖危立。只是,爷爷提到的很多人不见了,很多的事物和习俗将旧的打翻或掩埋在下,成为另一种事实。当然,这一类的亲历性故事,因为缺乏广泛的传播性和影响力,只能在熟知的人心里,留下一串清澈涟漪。可是,一旦父辈一代人故去,这些故事,便也会在时间当中成为灰烬。

可这些故事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不言而喻,传说和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民族的心灵史诗,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基本上是儒家文化的民间版本,是一种渗透和教育的方式——考学失败后,我仍沉溺其中,梦想着有一天会在老水井、后山及附近传说之地,遇见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神仙。在众多同龄人纷纷结婚生育,自己仍旧孑然一身的年代,也梦想着遇见像织女、狐仙甚至蛇精一样的神仙女子,挣脱俗世肉身,加入到神仙和灵怪的行列。

在传说和梦想中陶醉,实际上比传说还要虚幻。二十岁后,我发现自己彻底转变了,以前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乃至爱在传说中沉浸畅想的脾性随着强大的命运压力及现实境遇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基本现实生存的务实主义和实用主义——中学时,那么虔诚地喜欢一个女孩子,也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也喜欢我。但由于家境的悬殊——财富是地位的象征——我常常一个人躺在黑夜的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屋梁,快意地想像着与那位女同学幽会、反抗、结合乃至私奔的情景,甚至设计好了道路和方向,准备了简单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