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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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孤独的灰(2)

他是否值得爱,是否值得等待,甚至是否值得尤三姐后来为之自杀,这我们不考虑。然而柳湘莲出现了,在少女情窦初开的特定年代,他在戏台上绝美的扮相吸引住了她,他的神采、他的风度和她周围的男人都不一样,一瞬间,尤三姐的心便成了他的俘虏。

我有时候,把书合起来,闭上眼睛,收紧我的眼睑,我忍不住地想,她可是在主子奴才喧喧嚷嚷的声音中,在满是珍馐的宴席上,听见清脆的声音吟唱着戏词?她是不是在回眸的一刻,定睛看到,他猛回首一个精彩的亮相?于是,身边所有的人声都停止了,连时间都停顿,她目不转睛望着他,而后,心低到尘土里,开一朵绚丽的花?

我常常思索,尤三姐爱上柳湘莲,毋宁说,把他当作完全不同的生活的一种标志,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于自己熟悉又将就的畸形的生活的闪闪发亮的温暖、爱和光芒的标志。她心中其实是向往一种宁静和谐的生活,但凡性格看起来暴烈的人,都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柔情藏驻在胸口。我想,在静夜里,辗转难眠,在嘲笑了贾珍贾琏那些登徒浪子后,尤三姐一定曾经想过,如果,如果,此刻和我在一起的是他,是那年我在老娘家戏台上看见的那个作小生的男子,如果,如果,我和他能够在一起,我发誓,我一定从此改过,我愿意作贤妻良母,我愿意一夫一妻一心一意地过下去。

我想,柳湘莲,曾经是尤三姐的胸口的朱砂痣,可以忽略,可以不去理会它,然而它在,就在胸口处闪烁;夜阑人静,少女怀春的情绪,独自拿出来品味---那是男女之间正常的向往,又是她对现实生活不满的另一种宣泄方式,更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盼望,甚至于,对于一个只能靠男人来改变命运的古代女子,是全部的理想。

因此,我为她流眼泪,因为柳湘莲曾经给她希望,却又打破了她的希望。“他不爱我,不要紧,但他不能看不起我,不可以质疑我。”有天晚上我睡不着,我翻书,我站在窗前,我遥望窗外的夜空,我的脑海里蹦出来这句话,那一瞬,我终于明白当年尤三姐为什么会冲出来,决绝地提起那把剑,望着那个等了五年的人,却毫不犹豫刺向自己的喉头。因为希望破灭了,为之生存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与众不同,注定要吃苦的”,亦舒如是说。我们或多或少比别的人吃的苦多,大概源于我们自身的不同,或者我们不愿意趋同。尤三姐经历也不同,个性也不同,这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一个有性格的女子,生活的波折原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因为她总想坚持自己,她不喜欢别人游戏的规则。

柳湘莲原只说要个绝色,又有贾府的公子做媒人,好大的面子,于是聘下三姐,聘礼是家传的剑。剑悬在尤三姐的闺房里,她日日凝望着它,她以为终身有靠,她以为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所以自正式宣布等待柳湘莲的那一刻起,果然规规矩矩,言语行动无不矜持。这其实,是尤三姐向往的生活,她等待一个值得这样做的男人,她收心了。

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不施脂粉,拒绝社交,青灯长伴,整理先夫的手迹;与尤三姐没有可比性,但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收心,只不过以心死的方式---那时候,她才意识到,没什么值得她再打开心扉了。

我想等待柳湘莲来娶她的那些日子,是尤三姐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心怀向往,对未来有无穷无尽的幻想。你以为她,日日闭门不出,珍重芳姿,她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她凝视着那把剑,她在想什么?一遍遍的把剑拔出来,一遍遍的抚摸着剑身,我如果是她,我会编织着玫瑰色美丽的梦,我会不断地对自己说:“呵,这是柳郎日日带在身边的剑,他的手掌和我一样一遍遍温存的拭过剑的每一寸,我摸着剑,仿佛能触摸到他的掌心的温度,我看着剑,剑光如水,恍惚间,我看到他英俊的脸。”

每一个曾经恋爱过,正在恋爱着的女孩子都可以体会,能够感同身受,因为我们都有过同样的期待和梦想。

忍不住想哭,我为那样单纯的期待和梦想,今时今地不会再来。

柳湘莲算是个没落的公子,又是浪子,他其实和尤三姐是一对。尤三姐的脾气和风度放在江湖上,就是个侠女,放在花街柳巷的风尘中,起码是个赵盼儿。柳老二暴打薛蟠,大快人心,和尤三姐调戏贾家兄弟,有得一拼。

一样的绝色,一样的淋漓和爽快,如果这样的男女结成一对,倒真是世间一道亮丽的风景,我常这样憧憬。

但首先柳湘莲是个正常的人,普通的人。

大多数人,宁愿相信流言,不相信亲眼所见,或者不愿意分析,不愿意仔细思量,辨别真伪。我不可原谅的是贾宝玉,他多了一句嘴,但是这种事,贾宝玉不说,还会有人告诉柳老二的。“她们姐俩倒真是一对尤物,偏偏又姓尤。

呵呵。”柳湘莲的脸,我想那一瞬变白了,他顿足,他惊叹,“你们贾府只有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他回马,他去贾琏的外宅,他急切地要回聘礼,那把剑,他不管不顾,这样一个浪子似的人物,心胸和胆识也不似一般的俗人,他害怕的是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是粉头,这作为一个男人是难以接受的。

这边厢,尤家的日子太太平平,尤三姐依旧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对着剑,那把即将离开她,又永远属于她的剑,继续甜蜜的梦想。

“你将是奴的终身依靠。”尤三姐尤自思量。柳湘莲的声音却从隔壁房间,切切传来。她偷偷地走近,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她睁大了眼睛,是的,是的,在三姐梦中出现百次的面孔。

“可是你竟在说什么?你说,你在家订了亲?你说,婚姻大事不应该没有禀明父母?你说,你要要回聘礼,你要拿回那鸳鸯剑?”

我仿佛在眼前,看到一整出尤三姐的戏,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我同情她,我总是用放大镜一般的思维,把她的每一个细节扩大扩大,再审视。

“莫不是嫌我是淫奔无耻之流?”“我让这么一个我等了他这些年的人,看不起!我仅有的希望是他,我做出的改变是他,他居然看不起我,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向往的光芒瞬间毫无预警地黯淡下来,再偷偷地看一眼,帘外,他拒意已定,“那好,我的去意也决。”

“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她死了。

毫无预警的,这其实才是柳湘莲见她的第一面。

我只觉得肝肠欲断。又觉得痛快淋漓。因为柳湘莲后悔了。

听说人刚死的时候,意识仍然是清醒的,那么我猜那一刻尤三姐于耳畔,一定能清晰地听见,他一声声的呼唤”我竟不知道,你刚烈若此!!!“真是嘲讽。

我每每读到这一段,都要漂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在嘴角:“呵,你竟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原不是为了他的后悔,而作那一刎,因为我的理想破灭了,喉头划破的刹那,我觉得这个我等待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等;他一度是我的温暖和光芒,可是在他怀疑我的那一刻,已经失去了我认为他可贵的地方。”寂静的夜里,尤三姐,轻轻对我说,“他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我瞧着她雪白的一张脸,透过面前展开的书页。

“他应该是我的良人,只是他自己知道得太迟。”她还是哭了。

我想握握她的手,我想拍拍她的背,因为我知道,当时当地,如果是我,也只能如此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