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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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涵养百代(2)

脂砚斋批道:“作者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第十七回,宝玉闲游,路遇贾政,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了。旁批说:“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第二十回写莺儿和贾环因掷骰子争执,因提到“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不但不急,还把余钱分给小丫头们了,”旁批曰:“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第二十三回,宝玉被金钏拉住,问他,“宝二爷,我嘴上刚擦的香浸胭脂,你还吃不吃了?”旁批,“有是事,有是人,活像活现!”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向贾母说鬼话,这里有一批:“一段无论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第二十八回,宝玉与人会饮,亲自行令之处,甲戌本一旁批道是:“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也!”同一处,庚辰本上脂批也说:“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类似的脂批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脂砚斋动不动就说:“经过见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屈指三十五年矣!”言语之中,旧日往事犹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在脂砚斋的指点下,我们不难看出,《红楼梦》之中的确有大量写实之笔,但是不要忘了,作为文学作品,它不能是完全的自传实录,这里面还有将“真事隐去”之后的“假语村言”,例如“太虚幻境”、“云山雾海”、“一僧一道”、“鬼卒判官”……曹雪芹“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为本!”这些故事既像生活本身那样纷繁复杂,真实自然,又笼罩着一层真真假假,实实幻幻的神秘面纱。同时这两方面又两相映衬,叠映交融,它既要写实,又别开生面,另立新场,真假有无,交相辉映,着实称得起“转成新鲜”!

(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伏笔的运用,曹雪芹不是首创,然而他却是运用的最巧妙的一个!这也是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特色提出的一个重要的命题。我们打开《红楼梦》,可谓回回有埋伏,处处有伏笔。第一回,《好了歌注》中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脂砚斋早已点处,这其实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这里的每一个埋伏预示的都是后面的人物的命运,而这个伏线一直贯穿着全书。第十九回,宝玉到袭人家里去,“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拿给他,此处脂批说:“留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据张爱玲提到的《续阅微草堂笔记》的记载,有一个《旧时真本石头记》,这本书后来写到,宝玉沦为了击柝者之流,贫贱无比,生活困苦之至,恰合此处预设的伏线。第二十回,写到“当日吃茶撵茜雪出去”一段,脂砚斋批道:“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第二十六回又批道,“狱神庙回内有茜雪红玉一大段文字,惜迷失无稿!”脂砚斋反复强调狱神庙之事,可见其确乎为真!按照曹雪芹原来的设想,后面数十回后,茜雪要到狱神庙看望、安慰宝玉,正好与此处的伏笔呼应起来。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己卯本回后批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中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这预示,若兰和湘云将要有一段“宿缘”,也未可知!第四十一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巧姐“看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此处脂批道:“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我们可以想象到第五回,那个册子的画上,那位纺线的村妇,极有可能就是嫁给了板儿的巧姐。第四十二回,刘姥姥给巧姐取名字时说,“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脂砚斋在此批道:“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

三、优美的语言艺术和传神的诗词歌赋

《红楼梦》的语言简洁纯净,洗练自然,准确精美,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感染力。红楼诗词更是一个美不胜收的艺术大观园,这些都集中体现了曹雪芹作为语言大师的深厚造诣和高超的语言驾驭、运用技能。

(一)词采华茂,情兼雅怨。扬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曹雪芹怀着为“千红一哭”为“万艳同悲”的凄美心怀以血泪为笔墨,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始出定稿。第十七、十八回己卯本脂批云:“《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限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我们要体会作者这等文字及其运用文字的技法的高妙,是要以领略其“情”为前提的。只有知其心,知其情,才能深入感悟他那情兼雅怨的语言之深味!曹雪芹的一支生花妙笔,如龙腾虎跃,手挥目送,八面玲珑,可以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叙的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读此等文字,非细究再三再四不能领会,”作者忽而有“令人估料不到之文”,时而平淡叙出,“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不着一字,尽显风流”。真可谓“圣手神文”孰人“敢不薰沐拜读”?语言的个性化是《红楼梦》语言的又一特色。同是小姐说话,黛玉机敏尖利,宝钗圆融平稳,湘云爽快坦诚。同为少妇说话,可卿温柔和婉,李纨平淡无味,凤姐机智诙谐。如此写法使得每个人物形神兼备,个性张扬!脂砚斋批书时,不时为雪芹之才所折服,常常感叹:“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束不得入海,是何等文字,令我拜服!”

(二)诗词曲赋,最显神韵。脂砚斋曾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与一般作品中的诗词仅仅是正文的“附庸”或“点缀”不同,《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它们又是一个独立的艺术大观园,其中有不少篇目都可以算得上是经典之作,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红楼梦》诗词的最突出的两个特点是个性化和情节化。

所谓“个性化”即脂砚斋所云,“按头制帽法”,诗词即其人,最难能可贵的是,曹雪芹在赋诗时并未被自己的风格所限制,而是依据每个人的性格进行制作。所以,每位人物的诗歌都和自己的个性特点及学识修养相吻合,形成了诗词歌赋与人物类型的整体性和统一性。如黛玉的诗风流俏丽,宝钗的诗温柔平和,湘云的诗清新洒脱,宝琴的诗富丽清奇,迎春的诗木讷无华等。咏白海棠一回,脂砚斋评宝钗的诗,“宝钗诗全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气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评黛玉诗却是,“起的突然,令人阅而有别致!”评湘云的诗是,“观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

所谓“情节化”,即诗词不是游离的,而是跟情节结合在一起的,如《葬花词》、《芙蓉女儿诔》,具有谶语性质的《红楼十二曲》及判词等,此等诗文均“言在此而意在彼”服从于一个“从体设计”。《葬花词》是《红楼梦》中最为凄婉绝美的诗歌,是最为经典的感时伤怀之作,凝聚了曹雪芹丰厚的思想情感。这首《葬花词》文字浅显流畅,音节回环复叠,抒情淋漓尽致,为黛玉情绪的宣泄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为我们打开了理解黛玉内心世界的窗口,是故事情节不可或缺的环节。脂砚斋曾告诉我们说,偌大一个大观园,最终只为了一个葬花冢。《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所有诗词之中的“至情”之文,其语句之华丽诡巧,其表情之真切感人,几乎“无出其右者”!这样一篇至情之文,还具有悲谶之意,不仅是诔晴雯,更多是诔黛玉。诔晴雯只是表层内容,诔黛玉才是其深层旨归。此处庚辰本有一夹批,“如此我亦谓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为谁之谶!”总之,红楼诗词是曹雪芹卓越的艺术才华的集中体现,正因为这些诗词的存在才使得《红楼梦》这部大书在艺术上、美学上锦上添花,色彩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