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7483200000061

第61章 梦感纳兰

“一梦红楼感纳兰”。曹雪芹小说《红楼梦》问世不久,就有人为之索隐抉微,开创了《红楼梦》研究的先河。索隐派最早提出的是“纳兰”说:即《红楼梦》乃写康熙朝大学士明珠家事,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就是贾宝玉的原型。始作俑者当为乾隆皇帝,蒋瑞藻《小说考证拾遗》引赵烈文《能静居笔记》云:谒宋于庭文翔凤於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为珠道事。于是,旧红学索隐派便附会出了许多无稽之谈。如金陵十二钗的原型是与纳兰性德相交往的十二位师友。坐落在什刹后海北岸的纳兰府即大观园旧址等等,多被后来的新红学家给否定了。

但也有的包含着合理的因素,僻如有人谈到纳兰性德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交往,纳兰诗词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似不无道理的。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隶满洲正黄旗。他和曹寅同出于座师徐乾学之门,为康熙十一年顺天乡试举人。又一起被选作康熙皇帝的侍卫,入值宫禁,随驾扈从,时常相伴。二人又有共同的志趣,以读书、射猎、倚声填词、鉴赏书画相交契,成为挚友。康熙二十三年十月,纳兰性德随从圣祖南巡,途经金陵,与正在织造署中料理父亲丧事的曹寅相见。织造署酉园有一亭构,是曹寅少年读书之处,亭侧有楝树一株,为其父曹玺手植,故名“楝亭”。为了追念先人,曹寅嘱友人绘成《楝亭图卷》,又邀纳兰性德题跋。性德为之作《曹司空手植楝树记》的跋,并首倡为“满江红”词,海内请名士皆倚声相和,一时传为佳话。纳兰性德去世以后,曹寅不忘故友,与张见阳、施世伦等于楝亭相聚,秉烛夜话,写下了“忆昔同宿明光宫,愣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绪伤怀抱”的诗句。“共嘲难”之语,似有隐微,表明曹寅与性德在同官侍卫期间,思想感情一致,有共同的语言。夜话中,曹寅还提及纳兰同,谓:“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小字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饮水同》是纳兰性德用一生心血写成的词集。他作词主张抒写性情。他虽然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屡遭不幸。丧妻悼亡,疾病缠身。发为诗词,形成了凄清婉丽、衷感顽艳的风格,读之,能令人“九转肠回”,“哀乐不知所主”

(顾正观《饮水词序》)。纳兰词在当时获得了很高的声誉,传至邮亭、教坊。

曹寅“官侍从时,与辇下诸公为长短句”(《雪桥诗话三集》卷四),其中就有纳兰性德。因而他对纳兰诗词尤感亲切,倍加赞赏。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基本上以曹家史料为素材。他对与其祖父过从甚密的纳兰性德应当有所了解,也一定读过纳兰诗词。纳兰诗词所反映的作者生活遭遇和曹雪芹的生活遭遇颇有相似之处。纳兰性德早年处在“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生活环境中,也写过几首“怡红快绿”之词。他的词集初名《侧帽》,取晏几道“侧帽风前花满路”之句,有“承平乌衣少年,尊前马上之概”。后更名《饮水》,取《五灯会元》道明禅师答卢行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语意,思想感情为之速变。

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他的爱情和婚姻遭到了不幸。

纳兰性德是一位多情公子,他曾有过“慕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的纯洁美好的初恋,为他所恋的女子见到他亦是“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环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廊叩玉仅。”(减字木兰花)他们彼此都很钟情。但是不久“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有人说,与纳兰性德相恋的女子是其表妹,后被选入宫中,遂两相隔绝(姚鹏日《饮水诗词集跋)。他写的怀恋和宫怨之词,多为之而发。纳兰性德二十岁的时候,娶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婚后亦过着伉俪情深的恩爱生活。他们或在书室里“睹书泼茶”,或者绣房内“并吹红雨”、或在花丛间“戏捉迷藏”。但不幸的是,成婚第三年,卢氏因分娩受了风寒,致成心力衰竭,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卢氏的早逝,给纳兰性德的心灵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创伤。他用诗词来抒发悲痛之情。花前、月下、清明、七夕、重阳、祭日,每一念及,便和泪写出。“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叶舒崇《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这些诗词如同《红楼梦》中贾宝玉写的《芙蓉女儿谏》,“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令人不忍卒读。纳兰性德继娶官氏,也是一位官宦人家之女,但纳兰诗词中很少提及。同时,他还娶了一位江南歌楼女子为妾,名叫沈宛,是一位才女,著有《选梦词》。纳兰性德对她亦有感情,曾和她一起“倚窗吟和”。但由于沈宛身份偏低,不能为纳兰家族所容,后被纳兰性德所弃。沈宛的[朝玉阶]《秋月有感》中有“枝分连理绝姻缘”句,即指他们夫妻分离。纳兰性德将她休弃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一向珍重情感,这不幸的婚变,亦使他沉浸在极端的痛苦和悔恨之中。纳兰词中常见有“而今才道当时错”、“何如薄幸锦衣郎”、“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无情”之类的句子,即为沈氏而发。

失恋之苦、悼亡之恨、离弃之痛,在纳兰诗词中触目即是。读到这些洒泪泣血之作,曹雪芹不能不为之动容,况且他也有过由“始红”到“悼红”的经历。他著的“为闺阁昭传”的《红楼梦》又是“大旨谈情”,“悲金悼玉”主旋律。因此,借鉴纳兰诗词中的某些意境来塑造《红楼梦》中的“公子情深”、“女儿命薄”的人物形象,完全是有可能的。纳兰词中有一阙没溪沙;“锦样年华逐水流,绞珠进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一径绿云修竹怨,半宙红日落花愁,借只是下帘钩。”如果把这闺词置于咏红诸作中,人们一定认为这是一阔描绘林黛玉的词。几乎每一词句,都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注解”。如廉湘馆内的修竹,大观园中的落花,还有那怄批多病、为潜泪流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甚至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的黛玉题帕诗中,我们还能看到与之相似的诗句: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纳兰词里又有“落花”、“惜花”、“扫花”、“葬花”等词句。如: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瓜(采桑子)惜花人共残春薄,春欲尽纤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烛愁,却又照梨花落。(秋千索)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恨仅多病人。(减字木兰花)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棉吹欲碎,统天涯。(山花子)这些词句,与《红楼梦》里黛玉笔下的《葬花词》、《桃花行》的意境相仿佛。此外,还有“只休隔,梦里红楼,望个人儿见”,“梦冷藏芜,却望栅栅。”“彩云易向秋空散”等对《红楼梦》创作似有直接影响的词句。正因为有如此现象,旧红学索隐派才附会出《红楼梦》写纳兰家事一说。他们将纳兰性德诗词中的一些“零珠碎玉”,“与‘红楼’相印证”。如况躲在《花帘尘影》中说:“读容著所为诗,风流皤族,颇肖宝玉为人。”他又说:“《饮水集》中佳构甚多,余最诵其《四时无题》诗,谓每首中各一黛玉。”西神在《红楼谈屑》中亦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细思之,语语皆有一黛玉小影在。”用比较的方法,将《饮水集》与《红楼梦》联系起来读,确实能产生这种印象。大概深诸纳兰家事的乾隆皇帝,读到《红楼梦》也有这样的感觉,由此作出了“此盖为明珠家作也”的判断。然而毕竟现实中的纳兰性德不是文学创作中的贾宝玉,文学创作中的林黛玉也不是现实中卢氏和沈宛。旧红学家隐虽然开创了《红楼梦》研究的先河,却走进了谬误的胡同。当然,我们也不应当轻易地否认《红楼梦》里有对纳兰诗词借鉴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