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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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险心雅意(1)

宝钗用申韩之道教画,黛玉用孔孟思想教诗。虽然两个人的学生香菱进步比惜春更显著,但曹雪芹认为两种教学理念本身不相上下、优劣互现,需兼取二者之长方可组成合乎人性的教育理念。钗、黛二人施教的过程同时也是邪恶与正义较量的过程。黛玉试图通过香菱的成功证明人的身份有贵贱,心智却没有高低,借以抨击门第婚姻的偏见。宝钗则乘教画之机与黛玉化敌为友,但之后“好心”送出的燕窝却让黛玉病情加重,直到被宝玉替换后才有所好转。宝玉处理危机的敏锐与理智令人叹服。他最终走出雅、俗争斗的漩涡,与热爱生活、勤于学习的香菱完成绝配。

对于《红楼梦》中薛宝钗与林黛玉的气性本质,读者长期以来是见仁见智,争执不下。笔者认为并非是她们存在不确定性或不可比性,而是没有找到恰当的参照物。只要比较她们在同一人事上表现出的言行和目的,就能轻松作出判断。“惜春学画”与“香菱学诗”便是钗、黛二人的最佳参照系。反之,钗、黛也可当成惜春、香菱的参照。四者合并甚至还可作为确认贾宝玉价值取向的坐标。好一个梦幻作家曹雪芹,值得深究!

一、从宝钗教画与黛玉教诗中可提炼出人性化教育理念为什么《红楼梦》中“香菱学诗”早已是广为流传的佳话,而“惜春学画”却少有人提起呢?原因大约有两个方面:一是以成败论英雄。不仅以学有所成的香菱为英雄,还由学生惠及老师,全盘肯定黛玉的教学方法。二是我们的教育一直以来单极崇尚孔孟之道,恰巧黛玉运用的又是孔孟理念。如此一来,另类师徒宝钗与惜春也就不值一提了。

作者果然是要尊儒立黛吗?不是!无论是在教育思想上,还是哲学思想上都不是。哲学发展到明末清初,尤其是到了曹雪芹这里,已然发生了巨大的演变。他在第一回就让玄学隐士甄士隐滚蛋了,及至前科理学探花林如海,再到其雅女黛玉也仍是有褒有贬(她读过一年书,仅限于孔孟原著)。这一趋势表明,曹雪芹认为玄学、理学百无一是,而正宗的孔孟也需要舍高端、取低端。

高端流于虚空,低端才真正合乎人性。

在甄士隐之后的不久,小说将八股高手贾雨村和商界名流冷子兴也淡去了。对出生于商人之家的时女宝钗也是扬中有抑。种种迹象表明她家实行的是比申韩更重名利的教育,譬如因为小孩看了“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就“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只允许学实用的知识,或者读些“正经书”。宝钗由于是女儿身,没有经商和进学的职业要求,所以她的功利欲望也就略轻一些,还残留了一些人性的因素。不难看出,曹雪芹非常厌恶以套取名利为目的的时学和奸商之道,不愿提及它们,对于正统的荀学、申韩的法家之道,如参念、独断、责罚等理念,则也应舍高端、取低端。(曹雪芹认为玄学、理学是后人对孔孟的主观强化,时学和史湘云惊叹的“太会想钱”的“商学”是后人对申韩的客观强化,皆为走极端,开倒车。)作者之所以要做上述两方面的取舍,就是认为回到孔孟和申韩的原位,且用二者之“低”即能组合出一种全新的思想---人性化教育理念。具体而言,这一理念就隐含在“宝钗教画”与“黛玉教诗”两个对立统一的故事里。(《红楼梦》是哲学之上的文学。)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两件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综合分析了。可惜如今的教育家们看不到曹雪芹思想的含金量,仍在盲目鼓吹孔、孟、老、庄,致使当前的教育仍处在理性与感性、教条与实践、顿悟与积累、感化与威慑两极分化的状态。岂不知《红楼梦》早已作了概括,用这种模式只能培养出三种人:软弱的君子---甄士隐,险恶的小人---贾雨村,再或者就是两不着边际的禄蠹---贾政兄弟。很显然,这些人中“次品”只能在封建体制下苟且偷生,无法应对今天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

笔者相信,曹雪芹的真知灼见终将渗入人心、引领乾坤。

在曹雪芹看来,人性化教育不仅需要创立新的理念,更要寻求理念与实际的结合。这个“实际”就是受教育者的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能力。打个比方,儒与法就好比是老师向下诱导的两只手,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就好比是学生向上伸出的两只手。只有做到四只手紧紧相握、平衡互动,才能产生有效的拉动,取得持续的进步。

二、宝钗与黛玉教学理念的比较

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钗和黛玉这两位正统法、儒思想的代表是优劣互现、难分伯仲。具体表现为:

1.宝钗是现实主义者,以势取人。她认为香菱没有诗人的血统和闲情,应安分守己学习侍妾分内的事,不该“得陇望蜀”。黛玉是理想主义者,坚信“有学无类”,认为只要真心想学,无论贵贱都应收入门下,且都有脱俗成为诗翁的潜力。事实上这两种认识都过于极端,二者须当兼顾,才可获得身心两全。香菱就把握得很适度,她既利用薛蟠外出经商的间隙获得了抽象的诗学陶冶---上层建筑,又在薛蟠打骂她的时候找到了避风港湾,帮助宝钗做针线---经济基础。

2.宝钗重形式轻立意,化简为繁。她教画时说“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所谓的画论几乎成了依葫芦画瓢的工序,丧失了绘画人需要的情感和情绪的内核。之后又像要开一间专业画室一样,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包括各式各样的纸、笔、砚、画器、颜料等,还要宝玉经常去问那会画的相公。总之是“依我看来,竟难得很”。

黛玉则是重立意轻形式,化繁为简。比如她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先以王维、李白、杜甫作底,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功夫,就不愁不是诗翁了。”

其实宝钗的方法也是有其实战用途的,近乎于现代的头脑风暴法。而且绘画是一种偏于形象思维的科目,确实需要强调临摹和工具的重要性。不过这种学习法只可作为提高阶段的利器,不宜用于入门阶段。惜春当时就倍感手足无措,一时难以消受。黛玉的方法是诱导跳跃式。她在教学中竟然将写景状物诗,如“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等经典之作都跳过去了,认为它们都太“浅近”,不让香菱涉及。我们说诗词是偏于感性思维的学问,用这种方法入门还是不错的,但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它不利于写作水平的全面提高,真正的好诗都是形神俱备的。黛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后就直接要求香菱对着极端抽象的月亮抒怀了,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逼得香菱成天寝食不安、搜肠刮肚,为赋新词强说愁。就像现如今某个高考冲刺班的学员。好在香菱学诗是以“玩”为目的,没有非做诗翁不可的虚荣,当她感到不好玩时便放弃了,没有继续探虚。

3.宝钗在教学时是独断专行的一言堂。她不仅不理会学生惜春的反应,对旁听者也是恶语相加。当宝玉回答问题不全面时,她骂:“我说你不中用。”当香菱学习进入状态时,她骂:“这个人定要疯了。”黛玉则注重循循善诱,与学生平等相处。实际上这两种教学方法也是各有利弊。虽然宝钗的强势让惜春自卑、沉沦,但香菱是越骂越用功,宝玉更是因挨骂而受到震动,他后来不仅热心帮助惜春,还时常请教外面画画的相公。这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情,宝玉原是看不起相公们的,是学画迫使他更多地接触了社会。这种转变对他后来成为一位能力全面的大作家非常关键。另外,黛玉的过度随和在很多人看来也有些不自尊,如惜春说:“都是宝姐姐赞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李纨说:“你们听他这刁话。”可见雅谑至极也可能变成插科打诨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