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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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祸福相依

颁奖庆功会十分隆重。县委书记陈六亲自到场,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这是解放三十多年来,我县文艺作品首次获得文化部奖励,这是全县人民的骄傲!要将它写进我们县志……”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尽管剧本被别人改得不尽人意,但不管怎么说,奖状上写的是我名字。荣誉应该属于大家,没有全团演员的付出,我怎能获得如此殊荣,今天回去一定要请他们吃顿饭。

回到剧团时,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呆了。全团上下二十多口走了一大半,现在只剩下七八个演员。三妹望着我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剧团?!”我冲着她发火。“为了《认母》这出戏,你拿奖状了,你光荣了,别人呢?大家少挣钱不说,遭了多少罪?如今,戏让别人演了,功劳别人领了,他们怎么能咽下这口气?眼看着剧团就要垮掉,你说怎么办?”面对着空荡荡的后台,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了一个剧本,毁掉一个剧团,太不值得了!

我没有理由去责怪那些不辞而别的演员,这种事放在谁的身上都无法接受。现实太让他们寒心了!顿时,我身上那点高兴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部好的作品是作者辛勤与汗水的结晶,犹如自己的孩子,珍爱有加。《认母》剧本从构思到写作,倾注了我多少心血?没想到这样一部经过省里权威人士点头认可的戏,却被M君移花接木、改头换面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因为他的暗箱操作,把一个好端端的剧团搞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从顶峰跌到了低谷。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之间将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裂痕!同时,也预示着小剧团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人生坎坷,创业艰难。我满腹苦水向谁倾诉?我的遭遇又由谁来同情?人海阔,无日不风波;世事多变,由不得我选择。面对眼前的残局,我不知该怎么办?

一切幸福的结局,都是与不幸的抗争而得来的。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一剧中曾这样说过:“要采取行动以抵制困境。只有对抗,才能结束困境。”我决定到县城找M君理论。

谁知,见面后却碰了一鼻子灰。他指责我道:“民间剧团的性质,就是优胜劣汰,自生自灭。演员走人属正常现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帮江湖艺人,一群散兵游勇,素质本来就差,找我干什么?垮掉了你可以再重建嘛!”他说得如此轻巧,简直让人无法容忍。我越听越气,忍住怒火,刚想争辩几句,突然,他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不想在这里干,你可以随时离开定远县!”一句话把我镇住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他的一句话足以决定剧团的命运!我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我无言以对。临来的路上,我想好了许多指责他的理由,没想到反倒被他训斥了一通。我憋了半天,一个屁也没敢放,就灰溜溜地走了。

春寒袭人,春雨潇潇。下了十多天的连阴雨,把剧团困在交通闭塞的柏家店小剧场。这里仅有一条土公路,经雨水浸泡后全是烂泥,留下无法演出,想走车开不动,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因前期收入太差,我所有的积蓄全都补贴光了,现如今囊中羞涩,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带着全团人一天三餐清水煮面条,挖些野菜当蔬菜,但是缺少油盐的饭菜实在难以入口。这样的生活三两天还能坚持,时间一久就受不了了,于是有的人把手电筒、衣服拿去换食品。

曾几何时?小剧团在合肥演出是那样风光,戏迷们常常不惜花费钞票请演员们进高级饭馆,一些老观众将“红包”或好吃的偷偷塞给自己喜爱的演员。再看看眼前,哪还像个剧团,分明是一帮乞丐。两相对比,真是天壤之别!

创办剧团经历了无数坎坷,但从未像今天这般寒酸、这般凄惨。想到这里,我不觉潸然泪下。演员们见我如此伤情,纷纷表态说:“勒紧裤带也不离开剧团,与你一起走下去。”

民间艺人最讲义气,一个“义”字千斤重,一个“义”字就是一股巨大的凝聚力!正是因为有这些愿意与我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的人,才使我重新树立了信心。

春夜寒冷而漫长,心事重重的我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想到演员们饿着肚子跟着受罪,我万分惭愧,不断地唉声叹气。

三妹看出我的心事,犹豫了好久才轻轻说道:“你别着急,急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有一个办法,不妨试试看,也许能度过眼前的难关。”我一听,急不可待地问道:“有什么办法?你快说!”“我明天想带几个人去’唱门子‘。”听到这话,我沉默了。所谓唱门子,就是站在人家门口清唱,遇到好心人给点米、面或几毛钱,遇到小气鬼一毛不拔。这是变相讨饭呀。

当年同秋儿落难时讨饭的遭遇,今天为何又落在三妹的头上?三妹见我低头不语,劝慰道:“这不丢人,咱们唱戏的人都知道,’孟姜女‘一路卖唱,千里寻夫美名传;’白玉楼‘沿街乞讨,助夫上京求功名。人常说,讨饭之人不为孬,甩掉棍子一般高。何况,我仅仅是卖艺。只要能闯过眼前难关,帮你重整旗鼓,把剧团建起来,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人到矮屋檐,不得不低头。考虑到大家的吃饭问题,我只好勉强同意。

三妹也是迫于无奈,为了我,为了剧团,她也只好拉下脸皮。

刚开始,她害羞张不开口,唱了上句忘掉下句,几天下来才慢慢适应了。由于三妹长得漂亮,又有一副好嗓子,张口一唱,就围来一圈人,继而就会有人争着拉她到自家门口清唱。后来,有的干部出面把她们请到生产队公房里坐下来唱。这样一来,由唱门子变为唱“板凳戏”。几天唱下来还真的可以,每天都能讨来几十斤大米和十几块钱。这下子解决了吃饭的大难题。

我紧锁的眉头,终于可以稍稍舒展。

剧团处在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三妹挺身而出,解了燃眉之急。正是因为有她助我一臂之力,才使剧团在日后的发展如日中天,取得骄人的成就。感谢上天,赐予我这样一位坚强、贤淑、善解人意、默默奉献的女性!

十多天过去了,眼看天气转晴,我对三妹说:“粮食已经够吃,别再去唱了。时间一久,传扬出去影响剧团声誉。”三妹摇摇头说道:“天未晴稳,路还烂,暂时走不了。我想再唱几天,多讨些粮食卖钱,包辆汽车将道具拉回炉桥文化站,相信你有能力东山再起!”听她这样说,我不好再反对。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剧团落到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年轻的爱人抛头露面,在人前低三下四的卖唱!

往日早晨出去,下午三四点钟就可以到家,今天太阳快要落山了还不见人影。我站在路口不时张望,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向这边跑来。待他们渐渐走近,不觉大吃一惊:两个男演员满头满脸都是血,三妹披头散发一副狼狈相,我预感大事不妙,赶忙迎了上去……原来三妹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流氓,他们是地方一霸,绰号大牛、二牛。这两个人借助宗族势力网罗一帮小混混,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也不知在哪灌的黄汤,他们趁着酒兴拦住三妹。大牛喜皮笑脸地说:“这不是那个唱戏的小妞吗?长得蛮俊的嘛!唱一段给哥们听听。”三妹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要赶着回去呢。”说罢欲走,二牛拦住道:“要钱给钱,要粮有粮,怎么,不给老大面子?”三妹知道走不了,只好强装笑脸问道:“我不要你钱,请问大哥爱听哪出戏?”二牛抢着说道:“就唱段《小寡妇上坟》吧,年纪轻轻的死了男人,哭起来真够动人的。”

《小寡妇上坟》是地方小调并非庐剧,三妹明知是找茬,也只好忍气吞声。她张口唱道:

正(那)月里正月正,小寡妇我坟台上诉苦情。

看人家年轻夫妻多么恩爱哇--我的死人那!

我守着空房熬到天明呀,多么冷清那……

“别哭了。”二牛摆手道:“二哥我今晚去陪伴你。”

三妹装做没听见继续唱道:

二月里呀二月二……

“别唱啦!哭哭啼啼的,老子不爱听!”大牛吼道:“换别的!”

“大哥爱听荤的,唱《十八摸》!”

“我不会唱。”

“骗人!”

“我只会唱戏,不会淫歌。”

“你不会,二哥我教教你。”说罢开口就唱:

一摸摸到你奶头尖,开锅的馒头没它暄。用手一捏软绵绵,馋得我心里痒痒如油煎。

恨不得--我一口咬去半拉天!再摸摸到你大腿边,龇牙胡子长四圈,口水流了一大片,鲜花藏在正中间,我伸手就把你裤子掀……

唱着唱着,他耍起流氓,动手去摸三妹。

二牛肆无忌惮的举动,使陪同三妹的两个男演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吼一声:“快放手!”说着冲了上去。两个年轻演员血气方刚,拳脚上也会两下子,哪肯把两个土痞子放在眼里,一人对付一个,双方动起手来。开始对方并未占到便宜,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越打人越多,帮凶的都来了。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见形势不妙,两个男演员赶忙丢下粮食,拉着三妹冲出重围,落荒而逃。远远地听到他们在后面叫喊:“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事),今晚抄了你们家!”

民间剧团遭受凌辱是常有的事,许多地方,尤其在农村,痞子、地头蛇、宗族势力经常会对女演员进行骚扰。打起架来,吃亏的还是我们,打赢了你走不掉,扣留道具,还得赔偿对方损失;自己被打伤,只好自认倒霉。因此,我们宁可受些委屈也不愿动手,这些人惹不起!

今天发生的事,对方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找上门来闹事。思之再三,还是走为上策。我请看管剧场的老人将服装道具代为保管,然后扛起背包行李,趁着夜色,踏上泥泞的乡间小道匆匆离去。身后不远处传来那帮人的叫喊声,演员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天黑路滑,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鞋子被烂泥粘掉就打赤脚,踩着冰凉的泥浆向前狂奔。有几个刚刚离开学校的女学员,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一个个喊爹叫娘,疲于奔命。

我扛着行李拉着三妹走在最后面,她紧紧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白天的遭遇尚未平静,晚上又被追击,使她处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三妹平时就胆小怕事,怎能经得如此恐吓?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妈呀,让他们追上就没命了!”我安慰道:“俗话说,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你别怕,他们是不敢追来的。”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我没当过兵亦未打过仗,此时却亲身体验到了什么叫“残兵败将”,什么又叫“丢盔卸甲”。

逃到公路边拦住一辆货车,好心的师傅问明情况后,将我们送到炉桥文化站。演员爬下车厢时,个个冻得像筛糠似的浑身颤抖。

天还没亮,我叫醒程站长。当他披衣开门时,演员们一下子涌进房间,像见到亲人似的,止不住泪如雨下,委屈地失声痛哭。我们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着实让程东良站长大吃一惊。我将近日来这段遭遇叙述了一遍,他听后安慰道:“先安排演员住下休息,对《认母》戏以及剧团的遭遇,我也很生气,也为你们抱不平!”

“你是下面的一个文化站长,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呀。”

“剧团虽然受点损失,但你们的《认母》被安徽电视台选中了!”

“真的?是真的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玉兰老师打来电话,催促剧团赶快去合肥拍电视。”

原先在合肥演出期间,丁玉兰就向省电视台推荐过《认母》这台戏,文艺部负责人也来看过,说是研究一下再做决定。现在通知到了,这无疑给我们打了一针兴奋剂!剧团的恢复与重建,再现曙光!

“演员走了那么多怎么办?”

“放心吧,听说上电视都会回来的。”

“你是作曲必须去。”

“我陪你们到合肥,共同拍好这台电视剧。”

“吸取已往的教训,不要惊动县里,免得又要节外生枝。”

“好的,回去的演员我出面通知。”

借拍电视这股强劲春风,除原班人马全部归来外,我又招收了李仁旭、杨吉美、景芝、阎小花、兴梅、王祥变、王祥安、震华、宗芬、刘长芬、孙家连、家武等。一支近四十人的剧团浩浩荡荡地开进合肥。

这是炉桥剧团发展史上最为壮观的演出阵容。

一个时代总会滋生一些新的事物,一个时代也会造出许许多多的新名词。当我再次率团到合肥演出时,许多媒体在报道中称我为“文化专业户”、“吉卜赛头人”。

把庐剧《认母》搬上荧屏,并非易事。对我们来说,面临的是一个崭新的课题。从演员到服装、从舞美到化妆、从作曲到乐队,与平时在舞台上演出完全是两码事。演员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近景、远景、特写等许多地方都得按照电视导演的要求去做。晚上,我们还要在东市礼堂营业性演出,每天只能抽出半天时间排练,操作起来非常困难。除了邀请丁玉兰老师当艺术顾问外,我没请任何专家来帮忙。

人世间,任何新鲜事物没有哪个是先天就会的。实践出真知,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成功。靠自己的努力干成功的事,才能显示人生的价值。我自任编导、边干边学,夜深人静时翻阅各种“涉电”书籍,潜心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丁老师悉心指导下,全团演员刻苦努力,经过二十多天的排练,庐剧《认母》以全新的面貌走进了摄影棚。

安徽人民广播电台、合肥广播电台,相继请我团前去录音。

安徽视台播放《认母》的当天,炉桥区委发出通知:要求全区各乡镇组织群众观看。通知上说:我们区小剧团能上电视,是全区人民的光荣和骄傲!程站长更是兴奋,亲笔写了三十多张大海报,贴满大街小巷。当年所有电视只能收看一个频道,可想而知,《认母》的收视率有多高!

小剧团一夜成名!

然而,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谁会想到电视《认母》播放喜庆之日,也是炉桥庐剧团灭亡之时!由于这次拍电视撇开M君,他恼羞成怒,炉桥庐剧团在他的百般刁难下,很快退出了历史舞台。

《认母》,本是一出很平常的现代生活小戏,但它却与炉桥剧团的兴衰和命运息息相关。经过大红大紫、几经波折之后,炉桥剧团同淮南田家庵庐剧团一样,从此销声匿迹了!

大凡在定远文化系统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文化局里有位性情耿直的庞绪言股长,他曾直言相告:“你不要把《认母》简单地看成是一台小戏,不要忽略了它身后所隐藏的复杂的社会背景。一个谁也抹杀不掉的事实,某些人却把它当成升迁的资本……”

“谁愿甘为他人作嫁衣,但世事复杂让人无奈呀!”

“这里非你久留之地,赶快找个下家吧。天下之大,何处不养人?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我翻开《认母》剧本,无意中发现其中的两句伴唱:“叶落归根返故里,欲将故乡比母亲。”是呀,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长丰县才是我真正的故乡,尽管父辈们迫于生计去了淮南,但我的根,我的祖辈都在这块土地上,长丰人最终回到长丰县。这一回我和我的小剧团真正的回家“认母”了。

年近不惑的我终于落叶归根。

数年之后,我们在滁州市琅琊剧场演出,地区宣传部长白振亚到后台看望大家时说道:“你们为何不辞而别?受到委屈也该来找我呀。”本想当面倾吐委屈,转念一想事过境迁,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说了又有何用?

作为民间剧团、民营企业,我们并不需要国家照顾什么,只需要两个字:承认!

舞台上不管如何悲惨、壮烈,那不过是在演戏,生活中的场面,生离死别才是最刻骨铭心的;缘,有相逢的喜悦,也有缘尽时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