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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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章旧情未泯

尽管我们没有条件举办婚礼,尽管泪水伴随我们度过不眠之夜,但新婚还是幸福的,因为苦涩的婚姻挡不住甜蜜的爱情!在两人筑起的爱巢里我同芸姐共享蜜月的快乐,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生活开始了。我们共同憧憬着未来:我拉“主胡”,她演“花旦”,若能治好她的病,凭艺术走到哪儿也不愁没饭吃。江湖上常说,有艺走遍天下。美好的日子在等待着我们,想到这些我们心里美滋滋的。

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如鼓瑟琴,甜蜜恩爱。芸姐对我体贴入微,饮食起居悉心照顾,衣服天天换洗,好吃的总是朝我碗里放,晚上打好洗脚水,早晨热茶送面前,不仅让我感受到一位贤惠妻子对丈夫的体贴,同时还体会到一种姐姐对弟弟的关爱之情。过早的失去父母,无人怜爱,是她用一颗温柔的心使我享受到人生的快乐;生理缺陷,一颗压抑、自卑的心,因她走进我的生活而得到抚慰。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觉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温情的余味长留心中,久久无法挥去。

新婚带来的喜悦尚未退去,芸姐的眼神里渐渐显露出一种让人难以察觉的忧伤,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天晚上我悄悄地问她:“芸姐,近来几天我发现你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呀?”她满脸堆笑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

“别乱猜疑,我不是很好吗?”

“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吧。”

“我没心事。”

“姐--”我拉住她的双手摇摆,近乎撒娇地央求,“告诉我嘛!”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温和地说道:“坐下,真的想听,那我就对你说句心里话。”

“我最想听的就是心里话,说吧。”

“与你结婚,我感到后悔。”

“芸姐,你是和我开玩笑吧?”

“真的,我后悔极了!”她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感到吃惊,怎么也想不出她会冒出这种话来,顿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我慢慢松开她的手喃喃地说道:“到现在你还是嫌我穷,我算彻底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她突然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随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她继续说道:“刚结婚时我没有想得太多,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错就错在不该同你结婚,我心里一直有种负罪感。”她的话让我糊涂,芸姐是个很沉稳的人,不随便乱说话。今晚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实在令人费解。我正欲开口她又说道:“我是个女人,也有性情冲动的时候,希望有个爱我的丈夫、天真活泼的孩子和温暖的家。可激情过后细细想来,总觉得对不住你。”

“芸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一旦确诊是那种病,可就害苦你了。”

“原来是为这个,我不怕。”

“我怕呀,祖外婆染了这种病,祖外公被拖垮了,结果累死在买药的路上;外婆被遗传得病,外公中年丧妻;妈妈病魔缠身,害得我爸倾家荡产;八岁的弟弟出天花没钱治疗,早早夭折;假如我被确诊也是这种病,岂不毁了你的一生?”

她的善良苍天可鉴,她的真挚神灵作证!她处处总为别人着想。听了这些肺腑之言,我被感动得落泪。

“你患病我是事先知道的,你还信不过我?”

“连累别人深感罪孽!”

“芸姐,同你结婚,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是没有资格结婚的女人。”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她的手放在我胸口上,大声说道:“芸姐,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滚烫的!”

“你……”

“我发誓,今生不把你送到最好的医院治疗,就不算个男人!”

“你什么也别说了。”芸姐抱着我大放悲声,我也哭了,哭声震撼小屋,两种声音汇成一曲悲伤的旋律飞出窗外,在夜空中回荡。

熬过春荒,迎来了丰收的夏季。一九六二年夏季非同寻常,小麦长势喜人,熬过困难时期劫后余生的人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准备开镰收割。自打进入“农业合作化”以来,这算是个最好的丰年。

庐剧,又称“农民戏”。农业收成的好坏与剧团的生存息息相关,老百姓在解决温饱之后,看戏娱乐是一项不可缺少的文化生活。

我在心中暗暗盘算着,如能抓住大好机会,勤俭节省,年底就能到大医院为芸姐治病了。

计划跟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大半演员溜回家种地,剧团面临散伙,使我为芸姐治病的打算成为泡影。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主要是农村实行了“责任田”。

提到“责任田”,不得不说一下曾希圣。曾希圣一生对革命做出过卓越贡献,关于对他的争议、功过以及传奇故事很多,笔者只能介绍与剧团兴衰及本人命运有关的“责任田”一节。

一九五八年,作为安徽省委书记,他坚决贯彻中央决策,将安徽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毛泽东在视察安徽时,欣然命笔,“沿途一望,生气蓬勃,肯定是有希望的,有大希望的……”不久,他兼任山东省委书记,成了“大红人”、“大忙人”。

老人家只看到表面现象,实质上灾难已降临神州大地。“大跃进”运动中的“浮夸风”后果极为严重:河南省遂平县首发小麦亩产三千五百三十斤“卫星”;河北放出亩产水稻三万斤“卫星”;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广西环江县放出亩产水稻十三万斤的特大“卫星”,轰动神州,震惊世界!创下了世界吉尼斯“吹牛”的最高纪录。

安徽也不甘落后,也不能落后!一颗颗“万字号”高产“卫星”相继放出。一时间,“卫星上天,饿殍遍地”。吹出了高产,上面自然要下达高征购任务,粮食征缴后,饥荒出现了。

面临“谎祸”所造成的饿死人现象,曾希圣深感失职、内疚、痛心!他在有关会上主动做了深刻检查,并决定用“责任田”的办法来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四日下午,召开了省委书记处会议。在会议上,他亲自起草并通过决议,将《关于推行包产到队,定产到田,责任到人办法的意见》下发地、市、县委第一书记。同年七月,曾希圣在蚌埠列车上向毛泽东汇报“责任田”问题。毛泽东听后回答说:“你们认为没有毛病就可以普遍扩大……”在毛泽东的允诺下,安徽迅速推广“责任田”的办法。年底全省实行“责任田”的有二十六万一千二百四十九个生产队,占生产队总数的百分之九十点一。农民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经过冬春精耕细作,一九六二年小麦获得大丰收。

老百姓乐了,曾希圣可惨了。

一九六二年的北戴河会议和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多次严厉指名批评曾希圣是“要代表富裕中农的利益”、“为天下中农谋福利”。随之,曾希圣被免去省委第一书记,从政治舞台上消失,突然从“大红人”,“大忙人”的巅峰上摔了下来,成了一个“大闲人”。可他敢冒风险推行的“责任田”拯救了多少人的生命!老百姓齐称:“责任田”就是“救命田”!

面对这一历史性的重大变革,多数家在农村的演员都回去承包“责任田”了。民以食为天。在一个农村人口占多数以求温饱为主要目标的国度里,农民视土地为命根子!自从开天辟地到我们这一代人,农民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可惜,仅仅种了三年就被卷入“农业合作化”浪潮之中。渴求尤为强烈的农民刚刚获得的土地再次丧失。分田到户,谁不动心?谁愿放弃这样好的机会?想回家种田,既在情理之中也是大势所趋。大饥荒中幸免一死的人,备感粮食的珍贵。

当时国家为了调整经济,农副产品、粮食价格猛涨。社会上流传:“七级工,八级工,赶不上老百姓一挑葱。”“当工人,天天忙,不如农民一担粮!”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曾有过的昙花一现的“乡城差别”!可见“责任田”对人们有多大的吸引力。莫说戏班演员想回家,当时很多工人都“弃工为农”回家分田。(不久,政策变动,许多工人都感到后悔。没办法,只能算历史给他们开了一次玩笑。)剧团演员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有十多个人。进不了剧场,演不成像样剧目,只能走村串户唱“明台”(村子里凑点粮食包场)。收入是朝不保夕,原打算年底为芸姐治病的计划,也变得遥遥无期。

度过炎热的夏季,转眼已是秋凉。“三秋”过后正值农闲,部分演员趁空隙也陆续回到团里。我们来到了定远县炉桥镇。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原名叫“百炉桥”。传说当年曹操在此屯兵备战,长达数里的桥上建造数百多个火炉,日夜打造兵器。“炉桥”由此得名。街镇上有一个封闭很好的搬运站大院,剧团就利用这所大院搭台售票唱戏。

炉桥镇,对于芸姐来说并不陌生。她家距此不远,儿时常来这里赶集,卖点鸡蛋,买些针头线脑,然后扯上几尺花布,自己裁剪做件新衣服。邻居们都夸她心灵手巧,针线活好。自打年幼离家,回乡演戏还是首次,因此她格外卖力。她的扮相、她的唱腔、她的表演征服了家乡父老,惊动了四乡八邻。童年伙伴、学校同学、亲朋好友纷至沓来,免不了留他们吃饭。开头几天我总是忙前忙后热情招待,时间一久,感到压力太大。

“我们省吃俭用想攒点钱给你治病,长此下去如何了得?”

“乡邻乡亲的,怎好慢待他们。”

“你就应当对他们说出真话。”

“这不行,你让我今后如何做人?”

“要不,再来人你别出面,由我挡驾。”

“宁可不治病,也不干这种丢人的事。”

“这回我当家,不行也得行。”她刚想说话,忽闻外边又有人敲门。

“芝芸在家吗?”

“不在,不在!”

“撒谎!谁说我不在?站过去!”她脸涨得通红,猛地把我推到一边,这是婚后第一次向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急忙将门打开,我同芸姐都愣住了,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金宝,他同照片上一样英俊潇洒。我的心在剧烈翻腾着,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来干什么?当初是那样的绝情,害得芸姐不知流了多少泪水,现在又找上门来要耍什么鬼花招?怨恨、鄙视、醋意,一古脑涌上心头。芸姐愣了一会儿说道:“你来啦,请坐吧。”他笑了笑说道:“回家探亲,听说你在这我过来看看。”说罢,将一大提包水果、糕点还有补品之类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芸姐看我气色不对,忙做介绍:“这是我爱人小闫,这是金宝。”他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同我握手,我随意碰一下说了声:“你好!”然后坐下再也没理他。用戏剧的行话说,这叫“冷场”,我们三人谁都没说话,场面十分尴尬。此刻,我才深深体会到“吃醋”是什么的滋味。我头脑激烈地斗争着,有心离去,又怕他们背着我重温旧情;留下不走,大家都很难堪,也显得我心眼儿太小,不如借故走开,躲在外面偷听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于是,我站起身客气地说道:“你们谈,我去买菜。”说罢抽身出门,迅速来到后窗下。

“芝芸,我对不起你。”

“事情都已过去,别再提了。”

“不,我要说,他们是背着我干的,那封信也是伪造的!”

“我已看出那是假的。”

“为什么不揭穿?”

“揭穿又能怎么样?”

“起码能和你在一起。”

“你会幸福吗?”

“我不在乎。”

“我能幸福吗?”

“起码比现在强!”

“错了,在阴影下求生比死还难受!”

“我会尽力说服父母。”

“只能伤害老人的心。”

“世俗偏见,害得你如此可悲!”

“他们也确有难言之隐。”

“你的心总是为别人着想。”

“世态炎凉,我别无选择。”

“你忘了我们曾有的那份情。”

“那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我们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早就变成了痛苦的回忆!”

“我曾说过,你永远是我心中的一片彩云。”

“风吹云散,已无踪影。”

“这对你太不公平!”

“这就是命!”此刻,芸姐她再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哭得那么伤心。金宝走上前掏出手绢为她擦泪,芸姐低声抽泣道:“失去你,我心如刀绞;拖着你,我于心不安;远离你,我心如止水!”

“真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弥补对你的伤害?”

“情天难补,恨海难填,你不必自责。”

“看你现在的处境我心中难受哇!”

“别说了,我现在过得不是也很好吗?”

“飘流生活,如此清苦,难道你就这样生活下去?”

“对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

“他待你如何?”

“他是个好人。”我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此刻我的心是酸?是辣?连自己都说不清,总觉得不是滋味,也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我绕到门前,有意踩着重重的脚步声走进屋内。金宝,闻声突然站起身来对我说道:“听芝芸讲,你是个好人。有两句话我想说:第一,祝你们幸福;第二,要善待芝芸,想办法为她治病,她是一个苦命人。”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叠钱:“这是两百元钱,给芝芸看病的。”说罢,将钱放在桌上转身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芸姐双眼噙着泪水,我一时茫然,头脑里一片空白,待我回过神来人已离去。他迈着军人特有的矫健步伐向前走去,尽管街上人头攒动,仍遮挡不住他那魁梧高大的身形,他越走越远,慢慢地只能看见那顶军帽在人群中闪动。

再看看芸姐呆呆地坐在那里,两行泪水滴在胸前。那是无言的悲痛!

他的出现,令我感到唐突;

他们久别重逢,又是如此尴尬;

他的人品我很难评价;

他们双方此刻的心情我无法猜测。

我所感受到的,又是一场“戏”。而生活中的故事比“戏”更加曲折、复杂、伤感……面对“初恋”情人,望着苦命的妻子,那滋味像打碎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起涌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