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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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测风云

商业演出谈何容易,虽说是一个二十多人的剧团,但充其量不过是一支文艺宣传队,只能在乡间草台活动,演出一些宣传性的节目。除芸姐、王明志、李玉兰夫妇外,多数人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演员良莠不齐,有的连跑龙套都站不对位置,不懂“四功五法”。(四功:唱、做、念、打;五法:手、眼、身、法、步。)靠这帮人去演戏挣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为了剧团的生存,为了演员的活命,为了进城市演出创收,王明志邀请了部分专业演员前来加盟。这些人来自霍邱县庐剧团他的老部下,其中有小生李士玉、花旦芦广珍、老生李秀武、丑角周家阔等,加上本团新生力量,像武生闫立义、青衣张奎兰、花旦周必群、彩旦陈兴华等,应该说,行当还算齐全。

经过整顿,将那些没有艺术细胞的人淘汰下去,留在“大本营”种地。一支以专业演员为主、人员精干、面貌全新的演出队伍在王明志负责带领下出发了,面临绝境的公社剧团眼前出现一线生机。

芸姐成了当家“花旦”。

吃张口饭的人都知道,一个好“小生”挑一帮,一个好“花旦”能养活一个团。原来的公社剧团只演一些蹦蹦跳跳的宣传性小节目,既没有好的搭档演员,也没有正规舞台,芸姐无法施展才华;如今她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舞台上的芸姐光彩夺目,她不仅扮相俊美、基本功扎实,唱腔也丰富传情。戏迷们最喜爱她主演的古装悲剧《休丁香》,这是一出庐剧独有的传统戏。丁香,贤慧善良,勤劳持家;丈夫张万郎喜新厌旧,沾花惹草,与表妹暗中勾搭,以不生孩子为借口,一纸休书赶走丁香。芸姐扮演丁香,她悲愤地唱道:

含悲忍泪出村庄,伤心人儿欲断肠,三年夫妻不算短哪,却换来无情“休书”纸一张。纸一张泪两行,多情反被无情伤。天涯茫茫何处去呀。

到不如投水自缢寻无常……

她的表演随着人物感情变化,激动处犹如骏马奔腾,势不可挡;忧伤处,像潺潺流水,细声细语;悲愤时如孤雁啼鸣,哀怨悲壮……确已达到“有曲即有情,有情即有声,声附于情,声情并茂”,情真意切的艺术境界。正是她成功的演出,才使剧团绝处逢生。每到一处,观众争相购票,有时为了满足戏迷要求还要增加日场。

她很讲究人缘,常说,演戏无人缘,观众不回头,生活中无人缘,遇事就发愁。她不摆架子,谦虚待人,我们一帮小青年对她十分敬重。

戏班子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唱主角的,登台前必须先向“司鼓”、“主胡”抱拳施礼或道声“辛苦”,以示关照。有句行话,“要想台上唱得好,先拜琴师打鼓佬”。再有名的角儿若是得罪他们,演唱中稍微使一点坏,准会让你在台上出洋相,“砸场”了还叫你有苦说不出。

我不喜欢这种江湖陋习,只要演员不摆架子,谦虚随和,都会认真为他们伴奏。对待“芸姐”,我更是用心卖力,用琴声烘托唱腔,犹如“轻风托云,细水载舟”,我拉的得心应手,她唱得尽情自如。

每当剧终闭幕,她总会讲几句感激话:“闫师傅,谢谢你的关照。”我听后总觉不习惯。

“芸姐,你怎么改口叫了?”

“如今我们正而八经唱戏了,得讲究行规。”

“芸姐,论资历你比我深,论艺术你比我高,论年龄你长我两岁,喊师傅让人听了别扭”。

“那我如何称呼你?”她笑着问。

“叫我弟弟吧。”

“岂不委屈了你?”

“我乐意。”

“好,今后就叫你小弟。”

她要强、好胜,对艺术一丝不苟,常说,艺不压身,艺高壮胆,艺精于勤。她每天坚持练功,当别人正在熟睡的时候她却早早起床压腿,并请我为她吊嗓子。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技艺,研究唱腔,台上台下长期的合作,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她帮我洗衣服,还把一些戏迷赠她的点心送给我,时间一久,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发事件使她情绪一落千丈,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那天剧场观众爆满,座无虚席,仍由芸姐挂牌主演《休丁香》。她像往常一样,表演认真,戏在阵阵掌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演到中场,丁香欲投河自尽,芸姐悲愤地唱道:“天涯茫茫无处去啊--倒不如投河自溢一命亡。”她一撩水袖,还未来得及转身就栽倒在台上,仰面朝天口吐白沫,昏迷过去。台上一阵慌乱,台下一片哗然,“检场”人员赶忙将她抬送医院抢救。

演出最怕遇到突发事件,台上“冷场”,台下就会叫,上千名观众中只要有人带头闹事,残局就不好收拾,若再遇有难讲话的,弄不好会出大事故。不出所料,有人开始喊叫:“演不成了,退票!”有人带头其他人跟着起哄。团领导去了医院,团里一时无主,眼看观众涌向舞台,事态正在扩大。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向台口,高声叫道:“观众朋友们!请大家静静,由于演员唱戏认真,感情投入,过分悲伤晕倒在台上,已送到医院抢救,请大家谅解。现在由李玉兰出演郭丁香,她也是位名角呀!”我这一叫,还真管用,观众们一个个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事后我在想,究竟是她的名气平息了这场风波,还是因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演讲说服了观众?也许兼而有之吧。团长表扬我有胆识,应变能力强,打此以后,经常让我陪他出入“谈判”场合,与对方签订各类演出合同,不仅长了见识,也为我日后创业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我走进病房,见芸姐双目微闭,仰面躺着,她那一双深邃的丹凤眼流露出的却是难以言状的伤感。我暗暗叹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突然病倒了呢?住院期间,除了演出我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病情虽有所好转,但她仍是愁眉不展,成天以泪洗面。我问何故,她只是流泪不语,去找医生打听,大夫说再过几天即可出院。其中缘由像一个谜团,令人费解,她既然不肯说,我也不便多问。

出院后,她虽然照常参加演出,却寡言少语,早晨也不起床练功了,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背地里常见她偷偷落泪。越想越玄乎,直觉告诉我,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为了解开这个谜,探出个究竟,我约她外出散步。

穿过闹市,顺着乡间小路我们并肩而行,惹得在田里干活的社员们像见到“明星”似的,一齐盯着芸姐指指戳戳地议论:“快看,这不是唱‘休丁香’的那个女孩子吗?”“哎呀,长得真漂亮,台下比台上还好看!啧啧……”生怕遇到麻烦,我与芸姐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此时,已是一叶知秋的季节,金黄的稻穗弯腰点头,仿佛在迎接陌生的客人;豆叶已干枯落地,光秃秃的挂着饱满的豆角儿,像一双双瞪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同时也给人一种凄凉、萧条、冷落的感觉。

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原本甜甜的笑脸上是一副黯然失色样子,她神情憔悴,愁眉不展。中午,社员们都收工回家了,四周寂无一人,偶尔有一丝秋风飘来,天上的云彩轻轻移动着,遮挡太阳的一刹那,大地上出现瞬间阴暗,给人以不可名状的惆怅。我心中纳闷,面前的芸姐,也算是一位功成名就前途无量的好演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让她如此烦恼?真是:“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我俩默默地走在田埂上,谁也不开口,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于是我停下来拦住她:“芸姐,好像你有什么心事?”我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什么。”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瞒着我。”

“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你愁眉紧锁常叹息,好似那《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我有心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谁知却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她低着头走上土坡,无力地靠在一棵树干上。风吹枯叶纷纷落地,一叶残片飘在她凄楚的脸上,她伸手接住,捏揉得粉碎。我发现她眼圈红红的,一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喃喃地说道:“其实,我还不如林黛玉,她虽寄人篱下,还有贾母痛爱,曾享受过人间美好的一切,而我……”说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是和你开玩笑。”我急忙分辩。

“我与她是有相似之处,人生虽不同,下场却一样!”

“不可能!你心胸宽广,她是小心眼儿。”

“小弟,你并不了解我。”

“她弱不禁风,病魔缠身,你身体素质强她几倍。”

“最终,我和她都是红颜薄命!”说着,不由得低声抽泣起来。

“芸姐,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弟弟,有什么苦处说出来,也许我能为你排忧解难,分担你的痛苦。”

“谢谢小弟的关心。”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也不打算告诉团里其他人,说出来你一定替我保密。”

“芸姐,你这么信任我,我决不会漏出半个字!”我想她肯定有难言之隐。

“我患了不治之症。”她悲伤地说。

“你呀,别犯疑心病。”

“小弟,是真的呀!”

“我亲口问过医生,他说你没大毛病。”

“我的病一般医院是查不出来的,只有自己知道;别看我同正常人一样,其实不然,我患的是遗传病。”此时,我似乎明白了她悲观的原因,一双眼吃惊地盯着她:“什么叫遗传病?为什么你说是不治之症?难道没有治愈的可能?”我不停地向她发问。她没有立即回答,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沉浸在回忆中;她好像在讲述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她患的是先天性遗传病,中医称“遗传性小脑萎缩症”,西医叫“先天性共济失调”,病情来源于母体遗传;她的母亲患此病不到三十岁就病故了,外婆也患这种病过早死亡,外婆的母亲年纪轻轻的也死于此病,传到她已是第四代了。这种病大多在十八九岁发作,先是间接性的,不犯病时好端端的没有一点异样,越往后越厉害,直至全身瘫痪而死。过去她曾经犯过一次病,没有放在心上,认为自己不可能染上此病,这次旧病复发,她确认这是遗传病的先兆,内心非常悲观失望。

听了她的叙说,我心中充满同情与惋惜。一位才华横溢的姑娘怎么会患上这种怪病?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演员将被病魔夺去艺术青春!难道真的印证了那句人们常说的“好人无长寿”的话?不!我坚信,科学在发展,医学在提高,社会在进步,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想到这些,我安慰芸姐:“要相信现代科学。”

芸姐忧伤地说:“即便这样,我也无能为力!”

“因为钱?”

“过去享受公费医疗,如今我是……”是呀,芸姐现在和我一样了,她哪来许多钱治病呀?想到这,我就懊悔当初不该说那句混帐话!

“芸姐,你放心,等我挣了钱陪你去大医院,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她苦笑了一下:“假如确诊,我这辈子就完了!”

“芸姐,莫灰心。”

芸姐摇了摇头:“我是牵挂着他……”

“谁?”

她取出一封信递给我,信封无邮票,盖了一枚三角章,一看便知这是一封来自部队的信。捧着信我望了望她,芸姐十分平静地说:“看吧,不要紧的。”我抽出信笺,发现一张年轻漂亮的军人照片,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照片的背面写着:赠给亲爱的芸。落款是,永远爱你的人--金宝。不用问,这一定是我未来的“姐夫”。信的内容十分感人:你的来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信中提到自己生病住院,怀疑是和母亲一样的遗传病,很悲观。其实这是你的心理作用,根据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是那种病。不要胡乱猜疑,这样会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来信提出要同我分手,说什么怕连累我等等,但我要告诉你,纵然真的患上那种病,我也是爱你的,我以一个革命军人的身份向你保证,爱你一辈子,你永远是我心中的一片“云”。我会陪你走过……看过信后,我很感动,他体现了一个军人的高尚情操、纯洁的心灵和对爱情的忠贞。

“我为有这样一位好姐夫而感到高兴!”

“我准备同他分手。”

“你不该提出分手。”

“我不想让别人来分担痛苦。”

“他是真心实意爱你的。”

“正是这样,更不想连累别人,影响他的前途。”

“不!这样对你太不公平!”

“像我患了这种病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婚论嫁?万一下一代再染上此病,岂不是后患无穷?害他全家我又于心何忍?”

我终于明白了她近来反常的表现及悲观的原因。她的内心承受着这么大的痛苦,居然还一门心思地为别人着想,她的心地是如此善良,她的品德是那样高尚,她表里都是那样的美,她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我被她的善良感动了,不能让这样的好人受折磨,更不能让她有同林黛玉一样悲惨的结局。“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我感谢她对我的信任,把我当成知音,将心中最隐秘的痛苦告诉我。血气方刚的我,怀着美好的愿望,相信现代医学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一定能治好她的病。我暗下决心:一定帮助她战胜病魔,重新燃起她生活的信心。

芸姐,你不是林妹妹,我也不是贾宝玉。对你我要倾力而为!你的艺术让我钦佩,你的人格让我尊敬!

人生如戏,剧中人物命运和现实生活中芸姐的遭遇有着惊人相似。一位扮演人间爱情悲剧的演员,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却如戏一般,受到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