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舞风冷着脸并不答话,云梦虚则微一垂首,道:“此事怪不得我们,是那郎歌先挑起事端。”来俊臣点了点头,道:“说来此人也算有本事,以被通缉之身,竟能一路潜来洛阳,且进入魏王府中,确实不可小看。他此时毕竟已是魏王门下,动手教训可以,千万别伤其性命便是。”云梦虚点头答应,沙舞风则暗想:你这命令却是正中我们下怀。
卫遂忠哼了一声,道:“魏王又有什么可怕,何必这么顾忌他。”来俊臣道:“他毕竟是武家人,是圣上子侄,不同于李唐宗室,可以随意下手。圣上又极为器重他,将来或许会立他为太子也说不定。”
沙舞风闻言,不由替李唐宗室感到悲哀。想当初高祖与太宗父子创立下的这不世基业,如今非但落入外姓女子之手,李家后代更是遭到大肆屠杀,来俊臣当年不过一介平民,竟也可投匦告倒李氏王侯。李氏家族凋零之状,实属可怜。到了现在,连继位的资格都要被武氏剥夺,实是渐近于没落了。
云梦虚在旁缓缓道:“只怕此事,并不易行。”
来俊臣“哦”了一声,看着云梦虚,问道:“你的意思,是武承嗣当不上太子?”
云梦虚点了点头,道:“如今天下人,仍一心期待皇权回归李家,若皇上非将武家人立为太子,恐怕表面的平静,立时便要打破。况且皇上只是武承嗣的姑母,将来武承嗣真做了皇帝,太庙祭祖之时,恐怕不会祭拜姑母吧。”
来俊臣看了他半晌,才缓缓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确是如此。但天下之事,岂可依理预料?便如当初,谁能相信,圣上能做了皇帝,就此夺去了李家江山?”云梦虚并不争辩,垂首道:“大人指教得极是。”
来俊臣一点头,向卫遂忠道:“此案之事,就全交给你了。云梦虚给我用上几天,不误你的事吧?”卫遂忠忙道:“哪能呢。”来俊臣转望云梦虚,道:“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我想着你去办。”云梦虚急忙拱手道:“大人便请吩咐。”
来俊臣微微一笑,道:“我看上了一家女子,劳你去将她接到我府上。”
说得轻描淡写,但沙舞风听来却倍觉刺耳。云梦虚一笑,道:“不知是哪家女子?”
来俊臣道:“这女子的娘家是太原王氏,是本朝名门,可说是头等的贵族,不过其夫官位不高。你能替我将她带来么?”
沙舞风闻言一怔,随即不由在心中大骂,只觉这来俊臣不只是奸险狠毒,简直就不算是人,连别人的妻子也要抢夺,与禽兽已无大异,只是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所想,旁人却永无法看破。云梦虚也微吃了一惊,他可没沙舞风这种一切情感深藏于心的本事,来俊臣立时看出,笑道:“怎么,梦虚被吓到了?”
云梦虚道:“大人,这王氏不是段简的妻子吗?您权倾天下,天下女子,任大人予取予求,为何偏偏看上这种残花败柳?”
来俊臣一笑,道:“在你们眼中,是残花败柳,但在我眼中,却是稀世珍宝。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根本不懂他人之妻的妙处,那岂是那些什么事也不懂的黄花闺女可以与之相比的?而这王氏,更是姿色无双,我一生阅他人之妻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她一般姿容貌美,品格出众者,若不能一新芳泽,实是愧对今生为人一回。梦虚,你能否助我得偿所愿?”
一句“阅他人之妻无数”,听得沙舞风心中一阵厌恶,真恨不能立刻甩袖而去,或是立即拔刀相向,将这无耻之人斩于刀下。
云梦虚略一犹豫,便淡淡一笑,道:“能受到大人青睐,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大人放心,梦虚定能让大人如愿以偿。”
来俊臣点了点头,道:“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难的,只要假造一道圣旨,传下去,多数人都得乖乖把人献出来。不然,咱们大可将其治以谋反之罪,到时全家人都难逃厄运,想带走其中某人,实是易如反掌。”说着,一挥手,李郑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帛卷轴,递给云梦虚,云梦虚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道要段简将妻子献入宫中陪伴圣驾的圣旨,只是其上并无玉玺印记。
来俊臣道:“拿着它去便是,若那段简不明道理,追问圣旨真假,你便立时将他捉拿回来,让遂忠在那些人招认的同党名单上,再添上他便是。”
云梦虚暗自心惊,收起那假圣旨,躬身应命,便欲离去。沙舞风冷然道:“区区一个段简,何用费力传什么圣旨。我去将他杀了,直接将那王氏抢来便是。”
来俊臣一笑,道:“我却忘了,你乃是昼星楼有名的刺客。”沙舞风道:“大人放心,我办事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如此说,一来是为迷惑来俊臣,令其认为自己只是个无情的杀手,毫无是非道义概念,更无深智,二来却是有心保护这段简和王氏。若来俊臣真要他动手,他便假装失手,让段简警觉,好尽快想出应对之策。
来俊臣摇了摇头,道:“段简府离皇成不远,他若深夜死在府中,恐怕朝堂震动,整个神都,都要戒严起来。行此小事,却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实属不智。”
沙舞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正想如何解救这段简,来俊臣已道:“你陪梦虚走一趟吧,他那张脸,一看就是温和之人,只怕吓不住人。你不同,你这张脸,天生就是杀神模样。”
沙舞风想要回绝,却见云梦虚偷偷向他使了个眼色,便向来俊臣施了一礼,与云梦虚相伴出了地牢。云梦虚对洛阳极为熟悉,不用别人引领,只要了一乘车,自己与沙舞风驾着,向段简府而去。
出了推事院,沙舞风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等离推事院已远后,他忍不住道:“真是无耻之极!这种人,与禽兽何异?”
云梦虚淡淡道:“所以我才会下定决心,一定要除去此人。段简虽只是一般官员,但太原王氏,却是百年名门,一等一的贵族世家,来俊臣竟然敢这般欺辱他们,可见,他真是快疯了。这样也好,他越疯狂,毁灭便来得越快。”
沙舞风一怔,道:“我想起来了,我说一听太原王氏,怎么觉得分外熟悉,莫非便是传其为周朝太子晋后代,号称‘五世盛德’,于西晋初年之时,权顷一时,春秋时出过鬼谷子,秦时出过王翦,东汉末出过王允,曹魏时出过王昶,本朝出了王勃,历代均是名人倍出的那个太原王家?”
云梦虚点头道:“没错,便是那个历数百年风雨,而名声不倒的大世家。我有种预感,此次这件事,也许就是为来俊臣败亡写出的第一笔。”
沙舞风微微摇头,只觉云梦虚有些言重,来俊臣诛杀重臣,皇帝都不眨一下眼,这种抢男霸女的事,又怎么追究?王家虽是名门,但“名”又如何?奈何得了“权势”二字,和杀人的钢刀吗?
驾车向前,二人各有心事,却再未交谈。到了皇城东边一座大府前,云梦虚跳下马车,向府门走去,沙舞风急忙跟上。
立时有两名家丁迎了出来,上下打量二人,其中一人问道:“干什么的?就这么直闯进来,也不问问是什么地方!”
沙舞风恼他出言无状,冷冷瞪了他一眼,那家丁何曾见过这种犀利冰冷的目光,当时吓得一哆嗦,竟怔在原地。云梦虚淡淡一笑,道:“叫段简更衣,出来迎旨。”
两个家丁愣了半天,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梦虚又催了一句,两人才慌忙跳进府内。云梦虚与沙舞风二人,则不急不慌地向内走去。
走不多远,已有一队家丁迎了过来,一个三十左右岁的青衣男子,一脸犹疑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二人,最后认出云梦虚,讶道:“这不是左卫率的云参军吗?”
云梦虚一点头,道:“段大人近来可好?”那人急忙拱手回礼,陪笑道:“还算不错。云参军此来,难道真是……”云梦虚道:“不错,正为传旨而来。”说着,从袖中将那假圣旨取出,高声道:“段简听旨。”那人闻言愕然,云梦虚道:“段大人,跪下听旨。”他这才慢慢跪下,旁边众家丁不敢造次,也跟着跪了下来。
云梦虚将那假圣旨念了一遍,慢慢收起,道:“段大人,圣命不可违。还是赶快让夫人收拾一下,随我走吧。”
段简怔怔起身,好半天后才缓过神来,道:“云参军,似乎不对吧?”
云梦虚轻叹一声,道:“段大人,我劝你,还是不要深究为妙。”说着,从怀中取出并未佩在腰间的那块腰牌,递给段简。段简接过后,只是看到“推事院”三字,身子便是一颤,险些将腰牌摔落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云梦虚,道:“这……这……”
云梦虚道:“如今,我那参军之名,虽已被魏王除去,但我却成了来大人手下官差。这圣旨,也是来大人交给我,要我向你宣读的。你若有不解之处,尽可随我二人一同去推事院,仔细向来大人问个明白。”
段简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摆手,道:“不、不,来大人看上我家娘子,实是……实是我家娘子的造化,我……小人自当奉上。”
沙舞风见这人丝毫没半点气节,不由大感不屑,但又隐约觉其可怜。细思之下,却是来俊臣之可怕,远胜洪水猛兽,所以才令百官闻之色变。只是这么一个名字,便能让人乖乖献出结发妻子,称其为天下之大祸,实不为过。
不等云梦虚再说什么,那段简已躬身退后,道:“云大人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将娘子打扮妥当,给二位送出来!”说着,带着众家丁,慌张地一路小跑而去。
云梦虚轻叹一声,冲沙舞风道:“咱们到外边等吧。”
沙舞风道:“我只觉自己实是可恶之极。”云梦虚苦笑一声,道:“彼此彼此。为天下万民与社稷能臣,死后要入地狱的话,就让我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