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虚注视着爷爷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爷爷是要我当那只老鼠。武承嗣也好,太平公主也好,他们都知道,来俊臣再嚣张,也不敢把火烧到他们的头上,而皇帝又对来俊臣无比器重,所以他们自然不会、也不愿去与这把刀为敌。但如果那刀已经悬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就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云翰看着自己的孙子,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是早就想到这些,一切可能早就已经结束了。”
云梦虚也是一笑,道:“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如果我早想到这些,也不会拥有难得的朋友了。”
“那些人中,哪个是你的朋友?”云翰问道。云梦虚道:“沙舞风。我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们曾经切磋过,说真的,我这一生都不愿再与他动手,哪怕只是单纯的切磋。他对我说,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云翰点了点头,道:“一切都可以伪装,全力搏斗时,从武功上表达出的东西,却永远无法伪装――除非对方高出你太多。这个沙舞风,很有趣,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还有那个郎歌,也是如此,但没有他强烈。那,就是天才的气息。”
云梦虚点了点头,道:“说来您可能不信,他的武功,几乎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云翰眼睛一睁,“哦”了一声,道:“真是如此?”云梦虚道:“正是。六年多以前,我在建曲时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后来,他的哥哥因杀了萧楼主的儿子,被萧楼主授意杀害,他在昼星楼中受尽欺压,这才苦练武功,凭着当初哥哥教的几招几式,竟研究出一种叫‘八方线’的理论,并以此琢磨出了一套‘风术’刀法来。”
云翰问道:“那他的内功呢?”云梦虚道:“是金尘飞教的。当年刺杀沙舞风的兄长时,那致命一剑便是他刺出的。他当时或许是因为良心未泯,所以才打算传沙舞风武功,但后来发现沙舞风的才能后,就决定利用他来对付萧观白。后来的事,方才我也对您说了。他的内功,最初就是得自金尘飞指点,后来仍是靠他自己琢磨,创出了新的功法。”
云翰道:“果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这样的天才,近百年来也只有萧观白一人,不想现在又出了一个。”云梦虚笑道:“爷爷,您不要自谦,您不也算是一个吗?”云翰摇头一笑,道:“我?我不过是胡思乱想,再加上拾前人牙慧而已。有空时,把那小子带来我这里,我们好好聊聊。在那之前,先替我将叶偶红叫来,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云梦虚一点头,站起身来,道:“爷爷,那我回去休息了。”云翰道:“去吧。别忘了,好好看一看那本‘罗织经’。”
云梦虚告退出来,缓步向峰下而去,半路上遇上平无尘,平无尘立刻将他拉回家中,问长问短,不断追问这些年来云梦虚的经历,云梦虚初时本想去找沙舞风,但一入家中,面对父母双亲,多年来一直压抑的思念之情,一下涌了出来,忍不住拉住娘的手,向爹娘讲起这些年间的经历。两人一个静静听着,始终不发一语,但目光中充满赞许,一个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抹泪,一会儿又插上话唠叨个没完。
一家人也算是享受起了天伦之乐,这一聊直聊到深夜,才熄灯休息。
第二天一早醒来,云梦虚便追问起各人的住处,平无尘带着他找到叶偶红居所,云梦虚入内,将云翰相邀之意告之。叶偶红正在用早饭,听闻后立刻起身,孟宾道:“红姐,吃过饭再去吧。”叶偶红道:“等不得。”说罢,随云梦虚而去。
孟宾愣了半天,道:“怎么就等不得呢?”海梁看了看孟宾,道:“你说,云当家找红姐去,是告诉她打算帮忙,还是再告诉她一遍,自己不愿出手呢?”孟宾愣愣地想了半天,道:“老海,我也等不及了,不然咱们也过去看看?”
叶偶红随云梦虚来到峰顶大屋之内,云翰冲云梦虚挥了挥手,道:“梦儿,你去吧。”云梦虚点头退下,将屋门关好而去。
云翰一指面前地板,叶偶红便缓缓坐下,道:“云当家找妾身前来,有何指教?”
云翰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后才道:“看你的模样,年纪似有二十余岁。但脸上却写满沧桑痛苦,令你显得老了些。老朽猜测,你今年有三十多岁?”
叶偶红淡淡一笑,道:“三十八岁。”
云翰缓缓点头,道:“驻颜有术。”叶偶红听到这样夸奖,却并没有笑,眼中反而多了一抹哀愁。
这抹哀愁,自然没能逃过云翰的眼睛,他将眼皮垂下一半,道:“萧观白是你的什么人?”
“楼主。”叶偶红淡淡回应。
“只是楼主这么简单?”云翰追问。
叶偶红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风景,缓缓道:“如果一切皆能如我所愿,那么我们之间便绝不简单。可惜……”
沉默,如同永恒一般长的沉默过后,叶偶红再次轻启红唇,说道:“我是个孤儿――没人管,没人要的孤儿。为了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什么都做过,包括最低贱的那种买卖。我也想像别的女孩一样冰清玉洁,但不行,我怕肚子饿。没饿过的人,根本不会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是比死更难受,比死更可怕的感觉。为了不挨饿,我拼命努力,用一切手段,去让自己能吃得饱饭。
“十五岁那年,我跟了一个江湖豪客。那是一个疯子,一个只懂得折磨人的混蛋,惟一值得我怀念的地方,就是教会了我武功。他的武功很高,非常高,从我跟了他起,他几乎每天都要和别人打架,但他从没输过,遇上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残废。跟着他一起,我能看到别人敬畏的目光,那让我感到一种极大的满足。所以我曾经以为自己喜欢他。
“但其实不是,我恨他,恨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他没有将我当过人,从没有。在他眼里,我或许只是一只狗、一只猫,或者是一个虫子。他喜欢时就摸几下,生气时就踢几脚。我不敢反抗他,我知道,虽然我会了武功,但我还是打不过他。
“后来……后来我就遇见了楼主。他杀了那个人,在那人想要杀我的时候。楼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像男人的男人。他有理想,那是一个伟大的理想,虽然我无法理解,但也将它当作我毕生的理想,去为之努力。我听他的话,帮他照看昼星楼,帮他缝补衣服,帮他做可口的饭菜……我幻想着,有一天,能……”
说到这里,她没再说下去,因为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入了她的嘴里,那种苦咸的滋味,似乎封闭了她的回忆,她已再说不出什么。
“为什么要有所隐瞒?”云翰缓缓问道:“这种可怕的功夫,又是什么时候学来的?”
叶偶红一惊,怔怔地看着云翰,云翰道:“不用吃惊,老朽虽然是老朽,但还有这点眼力。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正在修炼‘通幽禅寂’,对不对?”
叶偶红道:“云当家也知道这种功夫?”
云翰点了点头,道:“老朽今年已经八十多岁,江湖上的事,多少都还知道一点。你怎么会这种功夫?又为什么会选在这时修炼?”
叶偶红沉默了半晌,终说道:“是那个人。我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将一本武功秘卷交给了我,让我依法修炼。当时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开始将我当人看待,于是高兴得不得了,整日整夜拼命不停地学、练,结果……”她顿了顿,道:“那就是‘通幽禅寂’,一种邪门的可怕功夫,练成时威力巨大,万夫莫敌,但……”说到这里,她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她咬了咬牙关,似是在心底鼓励了自己一番,然后,从容镇定地说道:“但练这种功夫,会令身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干,最后像被被晒裂的树皮一样,一片片撕裂、竖立起来,把好好的人变成如同鬼一样的东西。”
云翰轻叹一声,道:“原来你早知道。”
叶偶红点了点头,道:“我早知道。”
云翰道:“这么说来,是萧观白在那人要杀你时,出手救了你,对不对?”叶偶红点头道:“不错。我练此功半年后,身上的皮肤就开始变化,当时,我对着镜子吓得连声尖叫,而他却在旁得意地大笑。我疯了般与他拼命,但却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将我制住。
“这门功夫最邪的地方,就是功成后,功便开始练人,而不用人来练功。自那日起,他每日均灌我喝一种药,吃了那药,我便全身无力,连动根手指也极为费力。那功在我体内,不住增长,我的皮肤也就变得越来越可怕。直到有一天,我全身的皮肤都像蜷曲的树皮一样卷了起来,他便拿出刀来,要取我心口一碗血。他说,只要喝下这碗血,并以内功将其引入任督二脉,然后再习练‘能幽禅寂’,便能避开这皮裂之苦。所以,他才要我练这功夫。
“就在他要杀我时,萧观白来了。他是来刺杀那人的。他们激战了十几回合后,那人终于死在他的手下。然后,他就救了我。他是真的救了我,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而且还不惜损耗内力修为,用他那绝顶的繁星功,将我体内的通幽禅寂硬生生化掉。他的繁星功内力,也因此常留我体内,令我能像他一般,红颜不老。”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看着云翰,道:“云当家,为了给他报仇,我可以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