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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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小说(31)

“拉扯一个,不就不像我这样孤儿寡母了吗?”枝叶为他的有些言语不快。

“我来的时候,到你家去了。冯叔和阿姨,叫我来帮你收麦子。”

“麦黄还不到时间,还得个把日头。”

“我等……”

“不麻烦了!村里安顿好的。”

“不麻烦,不麻烦!冯叔和阿姨让你有空回去一趟,他们想外孙了。”

“哦,一月前去过了。”

“你坐着喝水,抽烟,我去做饭。”枝叶下了厨房。

为女儿改嫁,枝叶的母亲可是四处打听,忙个不停。枝叶很是讨厌,不常回娘家。回去了,也就和父亲、兄弟说说话,连夜都少过,当日就回来了。她忌恨成天唠叨个没完的老太婆,好像自己女儿不跟个男人,就长不了寿命;三天两头地捎话带信,催她不要等三年,赶快找,女人年轻就是优势,就是资源,别浪费了,错过了好时光,怪可惜的,后悔就迟了,晚了,来不及了……母亲越是这样,她越是不理不睬,气得老娘在屋里团团转,把脚往地上跺,大着声,骂枝叶她爸:

“看你养的女儿,就没一点人样子,三十一二的人了,老大不小了,还以为自己是黄花闺女呢!”

“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娘吗?碍着你什么了,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又没粘在你身上,让你养活。”枝叶她爸关爱女儿,他把卖菜挣回来的钱,常私下留一部分,给枝叶存在折子上。老婆骂他只会做赔本的生意,再好的菜,也卖不上好价钱。她是鹭鸶腿上劈精肉的女人,逢人就说她女儿不孝顺,不给她钱花。

刘文澡今日来找枝叶,就是她安排的。他在幼儿园当园长,找了两个女人,都离了,传说是他没有生育功能。

刘文澡和枝叶是中学同学,初中是同年级,高中在两个班。

一年的植树节那天,他们班集体上山栽树,男生特别殷勤,都争着为女生拿工具,提包包,刘文澡没得到一个女生给他机会。树栽完了,下了山就是城郊一家小饭馆,都商议着吃什么饭。李东奎建议大家集资,共同吃,可刘文澡说他一个人掏钱请客。女生齐刷刷鼓掌,他做了一回猛男,把好吃的油糕全给女生,男生一个没吃上,他赢了一堆娇滴滴的“谢”。

回到学校,刘文澡找到每个男生,说:

“哥们,把吃饭的账算一下。”结果是所有的男生掏钱,请了所有的女生。

这一幕,生动滑稽,些微的印象如纸上变淡的字迹。枝叶不由得就想笑,她把饭做好了,从园子里摘了几个黄瓜,一把青辣子,在水龙头上洗净了,切上葱花,油盐酱醋一泼,端出来了。

他是一副清秀的女孩似的面孔,那双眼睛长错了,要配上一张圆而薄的嘴唇,平胸上再添两乳包,可真是小美人的胚子。手指头白得葱根似的,细长柔美,衣着整洁。要是女人,再不是戴眼镜,你就根本不知道这位的身上,哪里还有缺陷。真就是女的,将不知有多少男人会心甘情愿地为其堕落。

“老同学,回去告诉我爸,夏收过了,我就带着小明回去。”枝叶陪刘文澡吃完饭,准备出门。

“我是来帮你割麦子的,单位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请了一周的假。”

枝叶有点害怕,这家伙是有准备而来,还打算一星期时间都待在这里。不行,这怎么可以呢!这纯粹是讨厌的她妈的伎俩,近距离接触,培养感情,建立关系。

她明明已向刘文藻发出态度,叫他回去。刘文澡根本没当回事,还执着地要帮她收麦。这怎么行呢?这就是个借口,就那身板,就那模样,别人一看就是个姑娘体,万幸的是声音还浑厚,多少保持着一点男性的规格,不出格得太远。真如合上一口娇滴滴,那才是造化的奇观,世间不多的人妖标本。学校时怎么没留意班里有这等卓异?奇怪,活泼里并没有对他的深刻。

她怀疑,爱在女生面前表现的那个刘文澡和眼前的他,是不是一个人。她开始烦,开始恶心,脸色不好,言语不爽。该说的话,她都细心耐心重复着说了,他好像是山,不怕雨打风吹日晒。

“你歇好了,就赶快走吧,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不送你了。”

“我陪你去吧!”

“不用!”枝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她的语态里没有含糊,没有不明确的地方。

她出去一会儿,再回来,他应该是走了的……枝叶想着去谁家聊会儿天。李花家不行,男人去了城里医院,她抱着娃,怕心不闲;程静家,她听说她去城里看病了,不一定回来;到何美美家,不,还是去芬芹家,一则她家在庄子高处,要走一段路,没庄稼活时,她最能清闲;再者,刘文澡要从家里出去了,她也看得清楚。什么时间返回来,她在那里可以轻易把握。

枝叶手里织着毛线,慢悠地上了一道石阶。石头缝里长出的蒲公英,开着朵朵黄花,一只黑头白尾的毛狗,摆着尾巴,顺台阶下来,头仰得高,给枝叶让路,何芬芹已经站在院边张望。

枝叶看见她了,就说:“你待人真谦和。”

“那是迎你,它才跑下去的。”

“你比它灵!”

“你和它一样可爱。”女人和气里的俏嘴。

芬芹拿把小椅子,问:“坐院里还是屋里?”

“院里,通风敞亮。”

“枝叶,听说了吗?支书领着人打矿去了,程静的掌柜也去了。”

“我听说了,矿价蛮高的,一吨八九百。女人上山做饭,一月也挣一千多元。”

“上山做饭,那钱就不是女人挣的,白天管民工吃饭,晚上陪他们睡觉。”

“你胡说。”

“我听三苹说的。”

“三苹,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人家穿得好漂亮,时兴什么穿什么。我看她手上的戒指,有十克重。家里没钱,她干什么工作呢,那么有钱?”

“现在城里打工的地方很多,挣钱的地方不难找。”

“想不想,我俩也去?”

“孩子不管了?”

“唉,就是,这要是不结婚,该多好!”

风起来了,太阳开始一天隆重的落幕仪式,西边燃烧的晚霞里,得体地露着半块金光发亮的额头。

枝叶回家,刘文澡并没走。他在枝叶的炕上睡了两小时,听见她回来了,才起身打呵欠,眼眶红红的,半个脸庞格外赤艳,是在枕头上压出的。枝叶怒气上来,可并没发出来,就说:

“你快走,天黑了,车就少了!”

“枝叶,我不走,来帮你的,和阿姨说好的。”

“不用,你走吧,我这里就一个炕,我和儿子睡的。”

“那好。”刘文澡才跳下炕,穿上他那发着臭味的新皮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根,吸着就出去了。

枝叶闻见他留在炕上的那股味,都要发呕。生气地把炕上的床单全扯下来,扔在外面的洗衣盆里,打了满满一盆水泡上。给炕上喷了一遍空气清新剂,才把干净的单子拿出来,重新铺好,枕套也换了。

这么个不懂脸色的男人!

“妈妈,晚饭我吃过了。”小明回来了,手里掐了一大把连根带杆的野草莓,颗粒饱满,红的白的簇在一起,像水彩画上的娃娃头,一群人就是一堆点点,幼稚的笑脸露在花叶里。“妈,你吃,给你的。”小明把扎得紧的一把草莓,放到枝叶手上。

“哪儿吃的饭?”

“老师带我们去野炊,还给我们讲了美丽的大自然。草莓是艳玲爸给我的。”

“艳玲她爸——东奎?”枝叶未出口的咯噔,才想起叫儿子去吃他拿来的杏。“白天摘的,案板上有洗好的,吃完了写作业。”

“好。”孩子进了里屋,他扭亮台灯,打开作业本,嘴里念叨手里写,没多时候,里边没声了。枝叶进去,小明拿笔的手支着头睡着了。她抱起儿子,放在炕上,给他盖好毯子,关掉灯,就坐到院子里来。

她本要多问孩子几句,想了一下,也就没说。孩子睡着了,她就一人想心事。

她抓起草莓,摘了一颗,牙齿咬上去,舌头上一味甜,草坡上的带点土味的甜,地道,纯正,本味。山里人把它拿到城里去买钱,人们喜欢叫它绿色食品,没上化肥,没受农药的污染。山里的野菜也有市场了,一公斤干蕨菜,好几十元的价钱,比种庄稼划算。社会的点滴变化,都以它神乎其神的脚步,踏入山村的每个角落。

枝叶的心思在社会的风里,她的情在社会的人里。那个应该忘却而又要重新拾起的果子,它还像这杏子、草莓,拥有原初的天香吗?

坐在院里,她听墙那面的动静,等他一声的咳嗽,她有点急不可待,是一个女人胸膛里的热切,一泓放纵的汁液,一点约束不了的羞耻,她想着玉米地,还应是青春岁月的玉米地,翠绿,严实,无牵无挂;不要苍凉,不要尘露,不要憔悴……何时起,李东奎家里传出两个男人猜拳喝酒的叫喊吼叫:四季财啊——五魁首啊——八马跑啊,八匹马跑啊……从枝叶家出来,刘文澡郁郁不乐。他想去路口等顺车,一走了之。幼儿园园长是个不大的官,不管咋样也是一个圈子里的老大,受老师的尊重,家长的注视,不乏颔首微笑,挥手致意,也不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这个女人,不就是一寡妇,还带着那么大的孩子,又是男孩,本来就不幸运,男孩子又是她不幸中的不幸:牵连,拖累。同她一起生活,将来的负担可不像有个女儿,不但能收彩礼,还不用娶媳妇、买房子这些烦事;嫁了人,出了门,就不必承受那么多的负担,尽那份迫不得已的责任……可她倒很自负,没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坷绊,竟然黄花闺女般的高傲……傲什么呀,中学时就是一狐狸精,骚……不能再往下寻思了,自己是干吗来的?否定就意味着放弃,否则就是自我贬低。可自己风光不如前了,夜半,摸着前胸后背,揉搓起一点自知之明。

他并没记挂弃他而去的两个女人,潦草地以“无缘”做了总结,也许没看到女人无可奈何的眼神,没思量他们前后不约而同的决定。他享乐到的,他不愿再去回首。

那就是上师范时的春风得意,对追逐他的女人,来者不拒,开旅社,住宾馆,上桑拿。

刚和女生缱绻一番,忽说有火烧眉毛的事,就打发走了一位,还约了另一个。他马上细心地整褥铺床,迎来又一位如花似玉,一轮莺歌燕语,这般不遗余力地爬坡钻洞。

凭着当教育局长的老爸,念书时有富足的经济来源,招蜂引蝶,真个风光无限。

吸的是“稀尔顿”、“良友”牌子的外烟,吃的是学校的小灶。华灯初上,搂着女同学跳舞,大汗淋漓,别人在冷水池子上拧毛巾,他有钱浴鸳鸯,喝咖啡,有小姐侍候,三个五个的女人同床,都绞尽脑汁变着花样使他快意,使他忘情,暗暗地掏他的包,挖他生命的墙角。体力不支的时候,小姐告诉他的灵丹妙药,服下去,果然热血奔涌,激情万状,男痴女疯。一而再,再而三,这世界没有了灵丹妙药。连西医都是胡斫乱砍的魔鬼,中医更是不立竿见影的骗子。真正要和女人光天化日、朝夕相处地过,他没了脉脉江河,仅剩一山红叶。红叶萧萧飘零,先后两个女人的风情,也只说与飘零。

这刻,遇此尴尬之境,他踟蹰不前,在夕阳余晖里意外遇见了李东奎。学校里彼此的相处,也就平平常常,社会的溪流把他们做了硬生生的分野,一个是吃公家饭的职员,一个是跟日出随日落的放羊倌。两只手握在一起,他捏住一把温柔,他触到一把粗糙。好呼朋唤友的李东奎,和他只是山中日月的阻隔,并没显出同学间相形见绌的寒碜。

他请刘文澡进屋,女儿烧水泡茶,从何美美铺子里买的几瓶酒,还没喝完,他当即打开,并问:

“饭吃了?”

“吃过了。家人和孩子都好!”刘文澡不了解别后李东奎的生活,但从他难堪的一笑中,他猜得个中情形,也不再问。

“我吃一口饭,就陪你喝酒。”

“不麻烦了。”

“如还认我这个老同学,今晚一醉方休!”

“好吧。”刘文澡无处可去。

照他爸的吩咐,艳玲买来了烟,罐头,榨菜,铁盒豆豉鱼,下酒菜齐了。

是因了热情还是酒兴,李东奎没问起他的来意,他也没主动道明他的目的。学生时代——被酒中燃烧的言语,烘染的金光万道;一杯又一杯。

枝叶听不出另一个人是谁,觉着要他停杯住酒看来是无望,她只把心头突起的气恼丢在桶里,舀得满满的一瓢,泼过院墙。“我叫你喝,我叫你喝个够!”泼不了几下,就累了,进屋歇息去了。

听得水声,他要出去看。李东奎说不必,是下雨了,山村里的天气,就这样。

瓶空人倒,两个忘计穷通的“同学”和衣而卧。

刘文澡睁开眼,日影已透过窗格照到墙壁、地板。头昏昏沉沉的,伸了一下懒腰,拎起墙角倒着的酒瓶,他估算这酒也不过五六元钱吧,真是糊涂了,喝这种酒?又看自己睡处,一堆肮脏的衣服,袜子,裤衩都随意地窝在炕角,正发着刺他鼻子的汗臭气味。迅即跳下炕,左顾右看自己的前身后背,上下打量自己的头脸手脚,我怎会在这猪圈里酣睡?瞧瞧这碟盘,哎呀,黑乌乌的边沿,就中间一点白净。再看那筷子,七长八短的,酒盅,更是烂口没边。这种不洁的食具,怎么把它往嘴里送?

他要吐,吐尽这欺骗了他十几小时的人寄身的狗窝里的晦气!肚里又空得慌,吐不出来,正好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是八九个鸡蛋,煮熟了的。他不再顾及是不是在狗窝里,在肮脏里,就狼吞虎咽,连鸡蛋皮都吃下去不少。

他出了李东奎的门,又进了枝叶家。门开着,炕上放着正在织的毛线,不见她人。他自己招呼自个,热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杯子是干净的,他泡上茶,桌上的香烟许是为他买的,他点上它;炕上的单子也是新换的,这也是为他准备的。这一切,许是她为昨日的行为感到后悔,今天是特为他接风洗尘的,才这么殷勤地烧满水瓶,换好床单……他念起自己考察归来,老师们对他设的宴席……是热烈欢迎!

没人的屋子,还是冷落!可形单影孤的男人,就是为抛弃冷落,才开始追求的啊,追求本身就是冷落的、孤寂的,这种境界要经过的、必须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望尽天涯路。他有诸多精神资源。

枝叶早起,从院墙角就看见他从老远处走来,东张西望的、忘了方向似的沿路搜寻,左看右瞅。他真忘了方向,山村里没有门牌;也不记得他在枝叶家看过的地图。

他昨晚在哪儿?难倒是……那肯定还要再来她家,他说了不走,还真不走。她不能确定,昨晚在东奎那里喝酒的人是不是他。

怎么办?

我走!

瞧着他一时走错了院门,朝燕芹家去了。枝叶只简单收拾一下,没来得及关门,就出了院子,奔庄头的何美美家来。她正忙着,顾客很多。枝叶又向芬芹家去,这里又高又僻静。儿子的中午饭有现成的馍馍。就和芬芹看日本电影《追捕》,她家买了29英尺的彩色电视机。全庄人大都换下黑白的,东奎叫她也换,她说平时不常看,先用着,以后再换。

枝叶不知,芬芹打扮停当,就要出门。粉色小西装,白花衬衣,箱里压出的棱角锐起的直板裤,整装把平时有点邋遢的女人一下子变得整洁起来,头发也用皮筋约束住了尾巴。干活的手指上有无数的点痕,不去管它,管也管不了,生活的原本。

看来面容不错的女人,要想好看,只需简单地打扮下就风姿绰约了。

枝叶问:“赶酒席去?”

芬芹说:“不是,我下午想去看赵华。捎话来,他在城里买空压机部件,等我呢!”

“那你还不快走?”

“你进门,我就走,没人情!”

“有正事,别顾忌,我闲逛。”

“正想把门托付你,晚上让小明到我家睡,陪伟伟,后天我就回来了。”

“放心好了!”

白日不觉,夕阳已挂林梢。

小明快放学了。回去的半道上她就等上了赵伟伟,孩子漫不经心地走在石板路上。遇着小明他妈,伟伟停下来叫“阿姨好!”

“伟伟好。走,到我家吃饭去,你妈进城了!”

伟伟跟着枝叶一起进了家门。

小明吃干馍,问妈妈,他是谁?

“他是叔叔。”枝叶无可奈何,他还不走,孩子也饿了,就下了面条,招呼他和两个孩子一起吃,她则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

刘文澡想说话,有孩子,他开不得口,就等一个时刻。勉强吃饱了,放下碗,点上烟,出去了。他在电视机前守了一天。中午,他要了小明吃的馍馍凑合了。

李东奎把羊赶进圈里,准备着和枝叶在玉米地边相会,他也有话要给她说,很多话。默默地走着,头一抬,刘文澡又在他面前了,就说:

“我早上起得早,怕打搅你,没打招呼。给你煮了鸡蛋,吃了没?”

“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