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血腥的盛唐(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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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感业寺的涅槃(2)

尽管已经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可他们的啜泣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屋外,隐约落进一些侍从的耳中。听着天子李治和女尼武媚纠缠在一起的哭声,这些随行的宦官和宫女止不住浮想联翩。他们暗暗惊讶于行香之日发生的这一切,也暗暗猜测着这个女尼与当今天子非同寻常的关系。而理所当然的是,就在天子一行起驾回宫之后,某个宦官或宫女便及时地把这份惊愕和猜疑传达给了王皇后。

作为天子李治的第一夫人,同时也作为一个长期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王皇后蓦然听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时,心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强烈的愤怒和嫉妒。可在一阵酸劲过后,王皇后的嘴角旋即掠过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不无惊喜地发现——在她即将与萧淑妃展开的后宫之战中,感业寺的这个女尼出现得正是时候!

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把女尼武媚暗中控制起来,命她偷偷蓄发,然后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她弄进宫来,让她去夺取天子的宠爱,把原本占尽天子之宠的萧淑妃彻底整垮!(《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方幸,后阴不悦。他日,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帝感动。后廉知状,引内后宫,以挠妃宠。”)

“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这一幕无疑是女皇武曌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如果没有王皇后借刀杀人的阴谋,武媚的命运绝对不可能改变。恰恰是王皇后企图把武媚当成后宫之战中的一枚卒子,才促成了她的二度入宫及此后的脱颖而出。假如没有自作聪明的王皇后极力促成,很难想象高宗李治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把一个已经出家为尼的先帝嫔妾纳入自己的后宫,也很难想象日后的武媚会有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按《唐律》,李治这么做同时触犯了“和奸父祖妾”与“和奸女冠尼”两条大罪;而如果是由皇后出面为夫纳妾,则显得合情合理,且较可掩人耳目。)

如果说,早年的晋王李治在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东宫大战中是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幸运儿,那么,后来的武媚又何尝不是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后宫之战中捡了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便宜?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治和武媚都是上天垂青的幸运儿。

当然,能够在历史上绽放光芒的人物,不仅需要绝好的运气,还需要过人的实力。武媚之所以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固然是有“三分天注定”的因素,但更需要的无疑是“七分靠打拼”的进取姿态和奋斗精神。

永徽元年,与李治在感业寺的别后重逢虽然给武媚的命运带来了一丝转机,但是仍然有重重的艰难险阻等待在她生命的前方。

对于女人而言,天子的后宫历来是天底下最险恶的战场,曾经在掖庭宫中生活过十一年的才人武媚,由于品秩低下、年龄幼小,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后宫之战的惊险和惨烈。所以,二度入宫的武媚要想在争权夺宠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学会在谎言和阴谋中生存、在残忍和绝情中成长,也必须学会在刀尖上舐血和觅食、在悬崖边行走和舞蹈……

如果说在当年的狮子骢事件中,年少轻狂的武媚还只是凭一时意气、逞嘴上英雄,那么从今往后,武媚则必须面对无数情敌和政敌,真刀实枪地亮出她的铁鞭、她的铁锤,还有她的匕首!

武媚做好准备了吗?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七月的某个黄昏,一驾皇家马车悄悄来到感业寺。

片刻之后,一个罩着面纱的女子在宫中使者的引领下,匆匆走出山门,径直登上了马车。

马车迅速掉头,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车中的女子已经蓄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并且挽起了一个宫中流行的发髻。经过一年多的精心保养,这个原本方额广颐、蛾眉凤目的女子看上去显得更加丰腴而白皙,也更加雍容华贵、妩媚动人。

车辇缓缓驶进皇宫的时候,女子下意识地挑开一角车帘。在橘红色的夕阳映照之下,她看见这座熟悉的太极宫依旧散发着一种华丽而森严的光芒。

我回来了。武媚说。

谁也别想再让我离开。

天子的旧爱兼新欢

随着武媚的二度入宫,她和天子李治这段暧昧曲折的恋情终于结束了地下状态,堂而皇之地走到了阳光底下。此刻的武媚真有一种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沧桑之感。

第一次入宫,她十四岁。

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

从表面上看,命运绕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然而武媚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因为,皇宫虽然还是当年的那座皇宫,但是武媚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武媚。

见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说当年的武媚对天子之爱的朦胧渴望纯粹是出于一种撞大运的赌徒心态的话,那么今天的武媚无疑可以自豪地宣称——天子之爱已经在我的掌中!

是的,武媚对此满怀自信,她相信天子李治对她的爱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这一点她完全可以从李治的眼睛中看出来。

可是,有一点武媚却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拥有天子之爱,可如今的她却没有丝毫名分,甚至比十三年前初入宫的时候还不如。当时的她至少是一个五品才人,可眼下的她只是王皇后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目前的起点甚至比过去的还低。

所以,武媚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锋芒都深深敛藏。

换言之,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更加谨慎、更加韬光养晦、更加低调做人。而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对王皇后百依百顺,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从而取得她的绝对信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

有人说,所谓百依百顺,就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未完成前,所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耐心。

此时的武媚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最终才能将王皇后取而代之。

平心而论,王皇后其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虽然她出身名门、天生丽质,而且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看上去似乎拥有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实际上她的幸福指数很低,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民间妇女。

因为她始终得不到丈夫的爱。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

从成为晋王妃的那一天起,到后来成为太子妃,再到今天贵为皇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丽、最宝贵的时光都给了今上李治,可她换来的却是十年如一日的忽视和冷落。

她的身份一天比一天尊贵,可她的失落感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在人前她风光十足,在人后她形同弃妇。

在她的记忆中,天子与她同床共寝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始终平坦如初、空空如也——连爱情都没有,遑论爱情的结晶?

既没有天子之爱,又没有自己的子嗣,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同时更是一种莫大的危机。

而在王皇后看来,自己的处境之所以如此不堪,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萧淑妃!

这个姓萧的女人似乎命中注定是她的天敌。

无论出身门第,还是容貌才学,这个萧淑妃都与王皇后旗鼓相当。王皇后出身于北方望族——太原王氏;而萧淑妃则出身于南朝世族——兰陵萧氏,系出梁昭明太子一支,是后梁帝室的后裔,家族中出了前隋的萧皇后,还有大唐的开国功臣萧瑀,因此,其家世背景和才学修养丝毫不比王皇后逊色。

此外,早从东宫时代起,萧氏的地位就总是紧挨着王氏。王氏册封为太子妃时,萧氏的身份是萧良娣(东宫嫔御之职);王氏晋封为皇后之后,萧氏就紧跟着晋位为淑妃(仅次于皇后的一品妃,员额四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而最让王皇后妒火中烧的是,萧淑妃似乎从一开始就占据了天子李治全部的爱,所以短短几年间就生下了一子两女——贞观二十年生雍王李素节,稍后生义阳公主,贞观二十三年又生宣城公主。

眼看着这个女人在天子的深耕细作下硕果累累,而自家的田地则是一片荒芜、颗粒无收,王皇后几欲抓狂,同时也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都说母以子贵,有了这一子二女,萧淑妃不仅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有了保障,而且具备了跟王皇后叫板的资格。换言之,距皇后宝座仅一步之遥的萧淑妃随时有可能一步跨过来,把王皇后取而代之!

幸好打了武媚这张牌,让王皇后颇感自得和欣慰的是,武媚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一入宫就牢牢锁定了天子的欢心,使得萧淑妃所获的宠爱急剧衰减。此外,武媚又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所言所行总是让王皇后感到称心如意。为此,王皇后屡屡在天子面前替武媚说好话,希望进一步帮她提升地位,以便把萧淑妃彻底整垮。

在王皇后这个“贵人”的一再荫庇和帮助下,武媚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辉煌——大约在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左右,她被立为二品的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和四妃。

真是双喜临门,在立为昭仪的数月之后,武媚又生下了长子李弘。天子李治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对武媚的宠爱更是有增无减。相形之下,那个曾经垄断了天子之爱的萧淑妃,其命运则是一落千丈,几乎已被天子遗忘。

当初王皇后曾经品尝过的所有痛苦、失落和嫉妒,而今萧淑妃也不得不一一体验。每当看见萧淑妃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日渐黯淡的目光,王皇后的心里总是一片阳光灿烂。

可王皇后也知道,虽然萧淑妃已经无力对她构成威胁,但她必须防患于未然。天知道,在这美女如云的后宫中,会不会哪一天又冒出一个蛊惑天子的狐狸精,成为萧淑妃第二呢?所以,她必须做一件事情,才能确保自己的皇后之位和整个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王皇后要做的事就是——把皇长子陈王李忠认做义子,再把他扶上太子之位。

其实这个主意不是王皇后自己想的,而是她舅舅柳奭(shì)帮她出的。

柳奭时任朝廷的中书令,位高权重,可他却时常感到忧惧。因为外甥女虽然贵为皇后,但一来得不到天子之宠,二来又没有自己的子嗣,这样的处境使她随时面临被废的危险。而万一她哪一天真的被废了,柳奭的仕途也就到头了。因此,出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考虑,柳奭便一直暗中帮王皇后策划立嗣之事。

而柳奭之所以把立嗣的对象锁定为陈王李忠,原因有二:其一,他是高宗的长子,具有储君的资格。其二,陈王李忠虽是长子,但却是庶出,生母刘氏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所以他需要一座坚实的靠山,而王皇后正是这样一座靠山。一旦被皇后收为义子,陈王李忠就不仅是长子,同时是嫡出,自然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因此,王皇后和李忠都需要对方——一个需要子嗣才能保住皇后之位,一个需要名分才能入主东宫,二者可谓“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为了圆满达成这种双赢之局,柳奭在朝中积极活动,联络了与他交情甚深的宰辅重臣长孙无忌等人,屡屡上表,劝请天子立陈王李忠为储君。高宗李治起初并不同意,可是迫于一帮宰相的压力,最后不得不点头。于是,就在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差不多与武媚立为昭仪同时,陈王李忠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王皇后终于如愿以偿。

那些日子,诸事顺遂的王皇后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否极泰来之感。

情敌萧淑妃失宠了,义子李忠也入主东宫了,她生命中的阴霾已经一扫而光,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担忧和恐惧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王皇后想象的这么简单。

因为,老对手萧淑妃虽然倒下了,可更为强势的新对手却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崛起了。

这个新对手,就是天子李治的旧爱兼新欢——武昭仪。

王皇后绝对没有料到,这个被她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女尼武媚,这个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侍女武媚,居然在她刚刚取得胜利的一刻掉转枪口,摇身一变就成了她生命中最强大的敌人!

在王皇后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个曾经温顺而乖巧的武媚,这个看上去丝毫不构成威胁的武媚,居然带着她的铁鞭、她的铁锤,还有她的匕首,迎面朝皇后的宝座走来,然后微笑着向皇后扔出一纸生死对决的宣战书。

猝不及防的王皇后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就被迫与她过去的敌人萧淑妃重新联手,硬着头皮匆匆投入了战斗。

是谁杀死了小公主?

永徽年间这场惊心动魄、震撼朝野的后宫之战最初是以情报战的方式打响的。

据说王皇后是一个不善于笼络人心的人,史书称她“性简重,不曲事上下”(《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也许是高贵的出身和显赫的地位造就了她清高倨傲的性格,抑或是人生道路过于顺畅,缺乏必要的历练,导致她的心机、谋略和手腕都相对不足,因此她虽然入宫多年,但从未在后宫中培植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也没有在天子左右安插自己的耳目和亲信。在这方面,她母亲魏国夫人柳氏和舅舅中书令柳奭,好像也和王皇后如出一辙,都让人有一种鼻孔朝天、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宫中的各色人等只好对这一家子敬而远之。

相形之下,武媚就要比他们高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