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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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续篇:有一种命运叫血脉(17)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吉剧刚兴起时没有京剧那种唱、念、坐、打之类的功底,演戏的绝活儿还是二人转那一套,唱腔也以二人转曲牌“文嗨嗨”、“武嗨嗨”为主,所以表演班的学员除了嗓子好之外,甩手绢儿的工夫就最出彩。学员里女孩子多,学戏时争强斗胜就更激烈,可也是没隔多久,也就到不了半年吧,表演班里一个女孩很自然地成为了学员里的小尖子。顺便说一下,我们团那年招的学员一大多半来自农村,原因大概是二人转在吉林农村更普及吧。

这个女孩就来自农村,人称三妹,手绢功、扇子功底特别好,那嗓子又亮又甜,扮相更没的说,本来就应当是成角儿的人材。

人家三妹被招进剧团后,在老师指导下又练活了甩袖子功,在女孩里她不拔尖谁拔尖?刚进团时三妹只有十五岁,梳一条大辫子,爱穿碎花儿中式小袄,水灵灵的,按现在的话讲就是全团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啊。东北二人转爱唱“大姑娘浪”,可这个农村出来的三妹一点儿不浪,台上风风火火,台下文文静静,真是招人疼招人爱的小丫头。

剧团规定学员班三到五年出师,两年后三妹就正式登台,在我们学演的《蓝河怨》、《桃李梅》等大戏里担任了重要角色,老师都说她前途无量啊。

因为我们是个新剧团,行帮习气少,领导管得也挺严,剧团风气不错。对于二十多个学员,领导规定出师前一律不准谈对象,表面上也没啥问题。让我万万也想不到的事是,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二嘎和三妹能发生让人感慨不已的恋情。

要说是恋情,可能过了一点,因为刚进剧团时他们都是十五六岁,对男女感情事大家还是懵懵懂懂的,不会真的恋爱。

其实,二嘎和三妹的感情是那个特殊时代促成的。我回忆,最初的征兆应当是1964年秋天,我们剧团到长春参加全省现代戏调演那一次。当时全省各吉剧团都认真准备,各家都排了好戏,拿出最佳阵容,竞争十分激烈。我们团三妹已经演女二号,二嘎也是第二主弦,两人几乎是团里的骨干接班人。

那时候团里没有专职舞美队,装台的活儿全是大家伙儿一起干。我们装台那天,二嘎蹬梯子挂一棵大树的吊景片,不知怎么回事儿梯子就倒了,他从四、五米外摔下来,摔了个满脸花。

让大伙儿想不到的事儿是三妹的表现,她惊叫着第一个冲上去,把二嘎抢抱在怀里,掏出手绢揉着二嘎脸上流血的伤口,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乐队的小伙子们,背着二嘎去医院包扎伤口,三妹一路跟随一路哭,就象二嘎是她亲哥似的。后来二嘎带伤坚持参加演出,受到团领导的表扬,三妹还专门给他买了两袋奶粉调养呢。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他俩互相倾慕的一个开端吧。

我和二嘎住一间宿舍,他的表现他的心思我慢慢都看清楚了。这小子绝顶聪明,没两年他就开始为新戏创腔谱曲。

我发现,但凡是三妹扮演角色的唱腔,他谱曲必定格外地用心。

有一次,他曾大胆地把柳调里的曲牌《红柳子》和嗨调中的《打枣》结合在一起,为三妹谱了一段唱腔,效果特别好。业余时间还经常叫上三妹单练,什么正板、宽板、慢板的反复调整曲子,后来在演出中受到省里专家们的一致好评,甚至开始风传上面要调二嘎到沈阳音乐学院深造。

那段时间我就发现,二嘎和三妹关系不一般了,有时下班后他说是去找三妹排戏,后来我在练功房找不见他俩,而他却挺晚的时候才回宿舍,脸上那种幸福劲儿瞒都瞒不住。

我问过他:“你和三妹搞对象啦?”

他总说:“没。师兄妹呗。”那种幸福没享受多久,1965年我们团搞“四清运动”,二嘎的前程毁于一旦。文化局工作组进驻剧团后,很快撤消了二嘎的板胡主弦位置,暂时改为伴奏二胡,原因是二嘎家出身反动,历史问题严重。同时工作组找三妹谈话,警告她贫农出身的女演员和反动家庭子女交往属于阶级立场问题,不听组织劝阻可能开除共青团团籍,并且不再担任主演。据众人观察,他俩再无来往。

表面上看,“四清”风暴已棒打鸳鸯。我当然清楚,他俩是分不开的。我和二嘎多年交情,不可能揭发朋友。自从改任二胡伴奏后,二嘎没资格也没心思再为剧组谱曲。他却自创了三首二胡短曲,在那几张只有我曾看见过的谱纸上,三曲分别命名为《命运》、《青春》和《真情》。

他拉起琴来,那《命运》象纵横激荡的狂吟,《青春》似热血沸腾的激奋,而《真情》是一支幽雅舒缓的小夜曲。毫无疑问,他的音乐天赋是极高的,曲子是成功的,可惜听众只有我一个人。我曾对二嘎说过:“兄弟,别灰心。你的曲子总有一天能见天日!”

让我想不到的是二嘎这三支曲子是写给三妹的。真是知音啊!当他们的爱被政治运动隔绝之后,这三支曲子所包含的内容只有三妹一个人能真正听懂。隔一段时间我就看明白了,二嘎拉二胡就是传情与述说,那音韵变化无常,乐声如泣如诉、若即若离,能将爱的忧伤、爱的永恒,甚至爱的信息用琴声轻轻倾诉,直入三妹的心扉。可以说,二胡曲子就是他的倾述,他的心声。女演员宿舍就在我们的楼上,二嘎拉琴是有规律的,那必定是三妹排戏之后回宿舍休息时。

我后来又觉察到,有时二嘎拉的某曲某段肯定有隐含的内容。因为有时拉完几句曲子他就会外出,肯定是与三妹约好了相会的地点,凭借二胡在传递信息。

整个剧团恐怕只有我看穿了这一点,我只能在内心默默祝福这一对真心相爱却前途莫测的有情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前所未有的社会大动乱最终拆散了他们那怕是隐密的爱情。记得是在1967年春天里吧,我们团正在排演样板戏《红灯记》,三妹演李铁梅,二嘎仍在乐队里拉二胡。

事发太突然,我们大家伙正在排练场里排戏,突然冲进来一群身穿旧军服、臂带红袖套的造反派,不由分说就把二嘎从乐队里拉出来,用粗麻绳五花大绑拉了就走。

剧团还是有胆大的人上来阻拦,尤其是李铁梅打扮的三妹最为激烈,她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是在破坏革命样板戏!赶快放人!”造反派带头的嘿嘿一笑,蛮横地说:“凭什么?凭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告诉你们,这小子他爹是血债累累的国民党,他娘抗拒文化大革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今天,拉这个狗崽子回去接受批斗,谁敢拦着就是反动,就砸烂他的狗头!带狗崽子走!”说罢,拖上二嘎就走……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在这一刻。

三妹抢先冲到排练厅门口,伸开双臂阻拦,变了声调地怒吼:“我是贫下中农!我是李铁梅!你们要带他走有本事先打死我!”造反派头头一拳就打在三妹脸上,一脚又把她踹倒,大喝一声:“王八戏子吹鼓手,你也配当李铁梅!”一挥手,“带狗崽子走!”三妹嘴里流着血,在地上爬着,仍在喊:“剧团的爷们儿,你们是男人吗?二嘎是你们兄弟呀!”说来惭愧,谁都没敢动,只有三妹才像是爷们儿啊。

事后才听和二嘎家同在一个县的师兄弟说,二嘎娘是个老实本份的农民,成分只是个下中农。可是“四清运动”翻旧账,查出来二嘎爹竟然是关进大牢的国民党,还从她家搜出了一堆带有国民党标志的勋章和奖牌。

从“四清”到“文革”,二嘎娘被批斗无数次,让她交代历史罪行。文革初期他娘就被游街示众,挂上破鞋,顶上高帽,脖子上边挂了块写有“反动派官太太”的大牌子,受尽了折磨。

众人都说,无论怎样批斗,二嘎他娘就一句话:“我男人是打小日本的抗战英雄!”任你打、任你骂,她就是不改口。

最后一次是造反派警告她:“你再不认罪交代,我们把你儿子抓回来一起斗!”当夜,二嘎娘上吊自尽。又据说,二嘎被抓回家乡后,像他娘一样,也只有一句话:“我是国家养大的,我从小没有爹。”

传说是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之后,被造反派扔到荒山上去喂野狗了,从此再无下落。我那个师妹小三妹呀,是我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好女人。她硬是等了二嘎十多年,谁劝也不嫁人。1976年动乱结束,吉剧恢复了生命,再次获得发展,业务精熟的三妹很快成名。

1979年在她三十二岁那年才结了婚,嫁的是老家同村出来经商的老乡,那人也是追她等她耗了十多年。三妹她丈夫的公司经营挺好,婚后不久得了个女儿,小日子过得不错。按说,这日子就应当安稳地过下去了。

世事难料哇!1981年秋天,我们团到北京参加调演,演的是我写的新戏,主演仍然是三妹。戏演得挺好,三妹还得了个奖,本应皆大欢喜,事情突发在我的偶然之间。已经决定返回吉林的头一天,北京一位朋友给了我两张音乐会的票,是个旅美华人音乐家的专场。看姓名不认识,是洋名,叫汉斯还是汉里斯吧。好像名气不太大,音乐会的名称挺引人,叫《春天的旋律》。为了散散心,我就约上三妹一起去听音乐会。

乐团是交响乐团,领奏却是一把中国二胡,演奏者是位十六七岁的孩子。

说实话,乐声响起,第一旋律就把我震撼了,惊呆了。因为宏大的交响乐奏响的第一个乐句,就是当年二嘎写的曲子《命运》的旋律。我忙着侧脸一看,三妹早已泪流满面,目光呆滞,神色恍惚。转眼间二胡声响起,如泣如诉的当年二嘎写的《青春》旋律让我都不能自禁。

三妹大概忘了周围的一切,喊了一声“二嘎呀!”竟放声痛哭,剧场里一阵喧哗,周围观众也怒目而视。我忙搀扶着失魂落魄的三妹离开座位走出剧场,耳边轰轰然响起的是由交响乐团演奏的二嘎《真情》的熟悉旋律。

没走到出场口,三妹已如泥一般瘫倒在我的怀里。我是在众人注目下,强忍着悲痛,抱着三妹走出剧场的,脚步踉跄不稳,因为又有两位剧场的工作人员上来扶着我的胳膊。

到休息室,三妹仍是哭泣流泪,喃喃地说:“二嘎没死哟!我要见二嘎哟!”

我请剧场工作人员照料下三妹,自己不顾一切从侧门冲向后台。有人拦我,我就说:“我要见作曲的音乐家,他肯定是我朋友!”不一会儿,一位身穿笔挺西装,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急步走出来。还用问吗?那家伙就是砸烂骨头烧成灰我也认识的师弟二嘎呀!仿佛有神通,二嘎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三妹在哪儿?”

我简单说两句话,拉着二嘎就往剧场休息室跑,几步路后他就跑在了我前头。刚到休息室大厅,二嘎猛地站住了脚步,只见三妹也站了起来。

二嘎轻唤一声:“三妹!”三妹一仰头,悄无声息地昏倒在地上……

哎呀!现实太惨,生活太无奈。这是三妹和二嘎此生最后一次相会,从此天各一方,再没有联系。他俩见面时,二嘎的太太就坐在剧场里听丈夫的音乐会,从始至终没有参加这对当年有情人的重逢。三妹清醒后,泪水涟涟,语不成句,是我帮她向二嘎述说了这十多年的简况。

二嘎是条汉子,虽然语调哽咽但强忍了眼中的泪。

我记得最清楚的他的话是“国内环境变化很大,三妹你一定有好的发展。我永远祝福你家庭和睦,生活幸福!”

三妹的话是“你有个儿子,我有个女儿,咱们让下辈人联姻吧。”

二嘎的回答是:“三妹,忘了我吧。”这算是故事的结局吧。

在李哥讲述时,我几次忍不住要打断他,想问个问题,但怕影响他的回忆,没敢提问。

听到结局二字,我忙问:“李哥,你师弟二嘎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回答:“张和平。”

这已经被我猜中了,赶忙再问:“你有他现在的地址或联系方式么?”

李哥耸耸肩头,叹口气,才回答:“他好像人间蒸发了。

再没回过国,再没和剧团任何人联系。有人到过美国,在美国都查不到这个人了。

我想,他这样做才是真爱三妹吧。”

哦!当一棵树开了花,你知道她是在哭泣还是在微笑?

当一片晚秋红叶落地,你知道她是在回忆还是一片咯出的鲜血?

或许有情人活在世上,心相通,心相系,心相惜,这才是真爱吧。

人类的进步之轮总在飞转,总有些语言文字无法表达的情感埋在人们心底,而在现实中无处可觅。

这是千古怅然之事。

我平生未曾谋面的张和平,等你千年不见,父辈早已成灰,我的青丝也渐成白发。无奈,无奈呀!

我从青春时节积蓄的浪漫主义情怀,如今只剩下稀寥寥的几叶回顾,相信你我心中只有中华民族复兴的梦想不灭!

二十二、

在一个社会大变革时代,常见物欲的旗帜高场,所以精神的坚守和理想的把持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当精神和理想汇聚成一种真正的力量时,我们才有可能在用较为清醒的目光,去看破现实的种种迷惑,让思想穿透历史的纷杂。

我曾经以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百余年前的八旗子弟已经消亡,满族人的血脉早溶入整个中华民族的洪流中。

但是,随着我自云南边疆返回京城,渐渐地接触到北京文化界的边缘,结识了一批满族人士,却发现那种八旗子弟的血脉依然如故,民族风采照样夺目。

我说的绝不是什么“清宫戏”和“穿越剧”,也并非所谓娱乐式的所谓清谈,那不是现今社会现实中满民族的主流。

鲁迅先生说过:“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

我以为,先生所言是对中国真正知识分子的最高颂歌,也是对中华民族真正的民族性格的准确描写。

我所认识的满族学者中,许多人正是如此为人处世。当然,但凡是骨傲心高、超凡脱俗,不计名利的人,也大抵都一样的命运多舛、坎坷曲折,然而那种八旗子弟的血脉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