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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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续篇:有一种命运叫血脉(8)

十、

时代改变了多少人的往昔模样,生活催生了数不尽的悲欢离合。

直至父亲临终,我母亲都是镇定的,是我们一群成年儿女们的主心骨。

记得父亲在八宝山火化后我们全体归家后那一天,母亲郑重地告诉我们:“你爸他在八宝山,还在看着你们。

家还是家,兄弟姐妹还是兄弟姐妹,今后无论什么事都和过去一样,互相帮忙,旦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们都点头称是,连孙辈们都表示今后听奶奶或姥姥的话。

临了,母亲平静地说:“以后,我和你爸埋在一块儿。”

父亲过世之后,我的母亲成为大家庭的支柱和中心。对于母亲,我依然充满了内疚,因为在她的有生之年,我虽然混在所谓“作家”圈子里,却待在北京城外某小城内,始终难以真正地尽孝。父亲过世数年,我经百般努力,才在那小城中分到了一套单位配给的大约六十平方米的二居室住房。

搬家安顿好后我立即想接母亲过来共同生活,让老人享受一下有厨房还带卫生间的“幸福生活”。

在前往小城的路上,母亲兴奋地观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当经过一片农村的庄稼地时,我母亲竟然指着在乡道上行走的两位农妇模样的人问我:“胜利,这荒郊野地的,她们上哪儿买菜打酱油哇?”

我不由地哑然失笑,一时难以回答。那时我才想到,年近七旬的老母亲曾是我正白旗下大家闺秀,几十年都生活在北京城圈里,我带母亲去城门外的小城其实是老人第一次走出北京城啊!到了我的新家,孙儿孙女环绕膝下,我母亲真是高兴极了,不断地称赞:“房子真漂亮,真宽敞,还是我儿子有本事啊!你爸爸到了儿都没挣下一套房啊。”

我一时无语。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儿时居住的兴化寺街三进四合院的大宅门,不能不想起宗月法师给我奶奶居住的新街口北大街的小院,不能不想起解放初期电影厂分配给父亲的宽敞明亮的职工宿舍……恍如隔世,又似过眼烟云。那几天真幸福,母亲亲手给我们做红烧肉、做炸酱面,还指导我们按照北京风俗做了一餐菜码酱肉齐全的春饼卷儿。

我太太和儿子、女儿都夸老太太的手艺好,几顿饭顿顿吃的倍儿香。

不料没过几天,我母亲就说要回北京了,她的原话是:“你们的日子我都看明白了,儿媳妇孝顺,孙子们听话,我放心了。我呀,该回家了!”

回家?又是回家,我听愣了,忙问:“妈,这是您的家呀,别走了,跟我们一块儿过吧。”

母亲微笑着摇摇头,温和地回答:“筒子楼里的那间房,那才是我和你爸爸的家呀。”

我以前总以为我父亲小时候成长在富足的生活中,身体底子应好,寿命便可长些,却没想到肝气郁闷死于肝癌,竟然只活了七十多岁。我又以为母亲勤劳智慧,比一般女性更有毅力,怎么也想不到母亲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衰老。起先是母亲的腿脚不好,头两年还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就连楼梯也下不了,每天只能待在房中,但仍坚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儿,仍然操心着儿女们乃至孙儿孙女们的各项大小事。

我母亲居住的那间筒子楼,东南面两扇窗户都临街,我大姐慧娟一家人上班、上学都走了之后,家里只剩老太太一个人。在腿脚不灵之后,我母亲每天都会长时间趴在临街的窗口,说是观看街面上的市井生活,其实是时刻等待着回家看望母亲的儿女,或者是下班放学归来的亲人。

我虽然仍生活工作在北京城外的小城,但是回北京非常频繁,我每次到母亲家时都会先抬眼看一下筒子楼窗户,几乎每一次都看到了我母亲隔窗微笑的脸。那种亲情,那股欣慰,那样会心的眼神和微笑,是我在人世间再无法寻觅的幸福感受了。

不止我一个人,我在四川工作的弟弟、在内蒙工作的小妹妹,他们偶尔回京探亲,只要走到筒子楼前,也一样都先看了母校倚在窗前的笑脸。

那是一种神圣而无形的力量。召唤着我们儿女们和孙儿女们,回家!回家吧!天下广厦千万间,只有那座破旧的筒子楼,那间临街的房、那扇母亲的窗,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精神归宿。

1994年,我下定决心辞掉了狗日的“作家”职务,投身一家企业重新开始人生打拼,说实话吧,与筒子楼那扇母亲的窗有关。

生活中的快乐,是我们心灵达到的某种境界,不在于住在何方,不在于拥有多少物质财富。

自从1961年我母亲被乐器厂“精简”出来之后,她再没有工资收入,而我父亲去世后那份退休工资也就取消了,母亲的生活全靠我们儿女供养。当时兄弟姐妹们各家的生活都不太富裕,每个月孝敬母亲的生活费是有限的数目,母亲的饮食起居便谈不上富足。但是,每年农历除夕,众多孙儿孙女来给老人拜年时,我母亲总会给每个孩子发一份压岁钱,这成为多年惯例,甚至孙辈有了工作时也未曾中断。看着孙辈捧着红包喊着奶奶或姥姥时,我母亲脸上的幸福心中的骄傲溢于言表。

夫妻间的真情憧憬,肯定是在须发如霜时节仍能蹒跚相携,仍是浓情依旧。而我父亲过早的离去,母亲独自又生活了十年多,心中的孤独和寂寞一定是难忍的,更是后辈们所难以体味的。母亲每天倚坐在筒子楼临街的窗前,窗下小巷并非车水马龙,许多时间能看到的是稀寥的行人,空空的胡同,能听到的是喳喳的鸟叫、嘤嘤的虫声。

多少年后,我每当想到母亲终日临窗孤坐时的情景,无尽的酸楚都会涌上心头,悲凉的想象总是催人泪下。多少年后,我才真正明白,当我们回家走到那扇母亲的窗下,仰望母亲的笑脸时是多么厚重的幸福啊!

晚年的母亲,每年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按照满族习俗烧“包袱皮儿”了。

年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和腊月三十这三个日子到来前,母亲都要郑重地做准备。祖宗画像没了,祖传扳指砸了,金箔锞了买不到了,然而祭祖思亲的情分丝豪没有变化。作为我们家族觉尔察氏这一支系在世最高长辈,母亲虽然已是行动不便,但“包袱皮儿”这大信封是她亲手制作的,代替金箔锞子的纸钱是她亲手剪的,连“包袱皮儿”上的字和纸钱上的寄语大多也是她亲笔写的。

因为祖传名帖已经被毁,因为东直门外十三代祖坟早就被平,母亲在“包袱皮儿”上书写的地址改为“北京西郊八宝山人民公墓”了。至于在纸钱上写寄语,则是五花八门年年不同了。每张纸钱上都有字,写的是什么“二锅头一箱”、“皮衣皮裤两套”、“东北大米二百斤”、“酱猪头肉十盘”之类,寓意是寄往另一个世界,收件人当然是我父亲。

母亲已经很难下楼了,烧包袱皮儿的事就由我或姐姐去完成。烧的地点是胡同朝西的路口,恰恰在我母亲窗口的视线之内,所以每年每次烧包袱皮儿时母亲一定是伏在窗前从始至终注视着我们的行动,直到纸堆成灰,再没有一点儿火星。

烧纸都在深夜,倘若清晨母亲临窗观察纸灰消失了,就会兴奋地说:“收到了!他收到了!”我深信,传统中那些根深蒂固的习俗,不是迷信,而是植根于我们民族文化的起源。

时代在我们身边进步,生活在我们眼前变化,物欲横流的社会现状在不经意间就蔓延开了。

灯红酒绿的奢侈,颐指气使的骄横,一掷千金的挥霍,日渐泛滥的贪腐……许多触目惊心的现象,许多震动社会的事件,我的母亲全然不知,也并不关心。她依然清贫,依然住在筒子楼,依然每日临窗眺望。

这世上总有些平凡到语言都无法表达的百姓故事埋在生活底层,然而真情守候的任何情节都应当世世代代传下去!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不能避免的人生结局终究会出现。

1996年春,一个细雨霏霏的普通的早晨,我母亲突然发病,腹部疼痛难忍,全家人惊惶不安。我们兄弟姐妹是抬着近似昏迷状的老母亲走下筒子楼楼梯的,她们扶母亲站在路边,我去拦过路的出租汽车。第一辆出租车驶来,见我伸手便减速,司机忽然瞧见路边扶着老人站着的我的姐妹,竟然一踩油门加速逃离。

曾为“作家”的我,气得抄起路边一块砖头就砸过去,嘴里大吼一声:“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第二辆出租车又来了,我干脆站到路中间横身拦车,那司机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车到医院急诊部,幸亏迎接我们的是非常负责非常热情的医生和护士,否则急昏了头的我不知还要干出什么荒唐事。诊断结果很快做出来了,母亲的病情急需手术,立即住院作术前准备。

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及时手术能挽救老人的生命,不做手术恐怕只有两三天了。”

我和在北京的姐妹都认同医生的诊断,但母亲是所有儿女的,事关性命的事必须要全家一致决断。

我狂跑到医院门外的公用电话亭,拨长途找到了远在四川及内蒙古的弟弟和妹妹,简单说明情况后他们都同意手术,并且一致表示:“我们马上买飞机票,争取今天回到北京。”

应当说手术是相当成功的,傍晚时分母亲被护士推出手术室时仍是熟睡状态,呼吸均匀,表情安详,预告着一切平安。

连从外地赶回来的弟弟、妹妹都说:“咱妈有救了。”

天黑了,忙碌了一整天的我们兄弟姐妹和一群孙辈只留下一个在病房守候,其余人等就都离开医院去吃饭了。

意外却发生了。我们离开不久,我母亲心脏停止跳动,经抢救无效逝世。母亲的死因是:全身麻醉后因年纪过高未能恢复正常。母亲没有遗言。母亲离世时我没在身边,这令我追悔莫及。

人生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是一种色彩、一种旋律,勾勒出来的是人的尊严。

我的母亲再平凡、再普通、再清贫,然而她的一生并非只为温饱,许多关键时刻是她维护了家族的尊严。

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们意外地在母亲枕下发现了用手帕仔细包好的一打人民币,清点一下数目高达数仟元。我不知道在儿女们给母亲微薄的供奉中她是如何节省下这笔“巨款”,但是我明白母亲呵护后代的拳拳之心。捧着那钞票,泪水慢慢地凝聚,终于簌簌滚落下来,我悲痛难禁。

依旧是在八宝山人民公墓,依旧是我父亲曾经安眠过的告别厅,我们一家送别母亲。当然又是没有什么发布“治丧公告”的单位,也不可能有任何官员领导到场,除了我家兄弟姐妹及小辈子女几乎没有什么外人。我站在母亲身旁,眼含热泪,郑重宣读了悼词:

“母亲生在一个印刷工人的家庭,镶白旗下,从夫应姓觉尔察。母亲从小好学,中学文化,十四岁起便替父操持家政,为父兄事业尽其所能。

嫁入觉尔察氏门后,孝顺侍奉了双重老人,哺育了我们六个儿女,精心照料爱护着十余个孙辈和重孙辈,终生为我们这个大家庭耗尽了心血。

数十年来,在我们这个已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中,母亲始终是一棵擎天大树!母亲陪伴着父亲,带领我们众多儿女渡过了不平坦的一生。母亲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却经历过许许多多坎坷和困难。在每一个重要的关口,都是我们的母亲用慈爱和坚忍不拔使家庭走过了重重难关。

在家庭生活最窘迫的时代里,母亲从没有气馁,并且获得过极高的社会荣誉--她出席过北京市‘群英会’,荣获了扫盲模范的金质奖章。

母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却留下了儿孙们受用不尽的传统美德。我仅代表母亲的儿女们和孙辈、曾孙辈,在母亲灵前说一句话:您的恩情我们将永世不忘!您的美德我们会继承发扬!我正白旗下觉尔察氏的子子孙孙,将如您在世时一样积极生活,紧跟时代,做出成绩,报效国家,以告慰您老人家在天之灵!”

母恩是一条线,永远牵着儿女们的思绪,永远是儿女们梦中的家园。

母亲去世时,我二姐的大女儿曾这样表达感恩之情:“我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现在姥姥的后事不管花多少钱,我来办!”那时,这个外甥女做生意,开着几个店,出钱肯定没问题。我却说:“打住。父母的后事应当由子女来办,你的孝心可嘉,但一分钱也不应当由你出。”

我们六个儿女,共同分担了母亲后事的费用,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母亲留下的数仟元“遗产”,我买了十多个纯金的小金牌,分赠给孙辈儿郎,让他们缅怀先辈的恩德。

十一、

父母都已经魂归西天之后,让儿女们最难受愧疚也是最无法弥补的事,那就是没有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多陪陪他们,没说过感激和爱的话,没有尽到孝道。

其实我母亲生前早就多次教育过我们,几乎是从小她就是叮嘱过儿女们:“活着不孝,死了白穿孝。”

道理谁都懂,只是都强调生活压力、忙于眼前的事务,结果就是懊悔自己自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因为有了爱,生命才变得鲜活而美的动人。看那匆匆的人群忙碌在社会,有多少让我们一生一世不忘的爱?有多少让我们至死不渝的缘?不必等得来世,不要沉迷名利,更不应错过每一个今天。

珍惜吧!在风雨中总是想着你的人,在睡梦中也念着你名字的人。奋斗吧!为了你前世有缘的人,为了你今生挚爱的人。

我必须含着眼泪大声地说:在一生所有挚爱和有缘的人中,首先是养育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转眼之间我便成了祖父觉尔察·崇志这一血脉的正宗传人,成为日渐消亡的八旗子弟中的我家一族一系的长辈。过往的历史是难以由后人用文字来记述,因为当事人感受的不是历史而是极限现实的生活。

姐姐们早就对我说过:“咱们家就你继承了爸爸的理想,好歹也算是个作家了。你把咱家过去的往事写写吧!就算是一个家庭的历史,恐怕对后代也是有意义的事。”

称我为“大伯”、“大舅”的后辈也都说:“你写别的书是为挣钱,写咱门长辈的过去赔钱也应当写出来。”

于是我先是完成了中篇《八旗子弟》,后又写成长篇小说《有一族子弟曾叫八旗》。写罢,犹豫再三,我才决定把我辈的亲身经历也写出来,续编就叫《有一种命运或是血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