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华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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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未生

天气渐渐地凉了。

发生在某个夏日午后的会面,华元还记得,但已想不起来。毕竟少年人是最清闲,又最忙碌的,有太多太多要操心的事情:梁上筑窝的燕子近来少了一只,前日里父亲从宫里带回来的小食很是可口,委托了母亲让他寻着机会多带一点,但父亲可能是忘记了……诸如此类。

当然,最重大的事情还是他的母亲给他添了一个弟弟。

小小的,软软的一团,蜷缩在被子里,会睁着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华元的弟弟。

华元已没有初知母亲怀孕时的仓皇无措。作为家中的嫡长子,即使还是孩子,对自己的同母兄弟,也会有所介意。他听过太多兄弟之间为了王位互相残杀的故事,没有幻想装饰的童年如此贫乏又鲜艳,历史上纣王的荒淫暴虐被当作止住孩子哭闹的夜间杂谈,即使不清楚心要从身体哪个位置才能被挖出来,被剥掉的皮肤之下又是什么,那些直白粗浅的语言所能引起的干瘪联想也足够让一个孩子不寒而栗,连仆役私下消遣时的谈资,也总是充斥着血腥的气息,那些发生在别的国家和别的家族中的事件,如此轻描淡写又随意地被提及,死亡看起来如此平常,像饭后喝的那碗水,不过是生活中不值得记忆的细节。父亲和长辈们的谈论,也从不避讳死和杀。就连华元特地记诵过的,自己的先祖华督的生平,说起来也不过是如何杀掉了孔父嘉和宋殇公,最后又被南宫万的戟所杀,说到底,不过是杀人与被杀的生涯,却被当作了不起的功绩,这其中的道理,华元暂且想不明白,也没兴趣去思量。

他听了许久仆役的窃窃私语,也偷听了父母之间的谈话。最后还是觉得,有一个弟弟也还不错。也许他会想法子杀了自己,这样便可以当上嫡长子,但华元并不害怕,大不了杀将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像那些故事里讲的一样,一个人要死,最多也不过一句话就结束了。华元还仔细地谋划了一下,倘若自己不幸死了,有个嫡出的弟弟,对家里来说也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是以,虽然起初嫌弃这个弟弟皮肤红通通、皱巴巴的样子,但逗弄的时间长了,倒也觉得有些喜欢的感情在了。渐也有了些作为兄长的,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于是便去问父亲,什么时候能给弟弟起个名字?又去找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缠着问他弟弟怎么这么久了还不长大啊?父亲华元没怎么理会他冥思苦想总结出的一大堆名字,毕竟年纪尚小的婴儿,何时会夭折尚不能知晓,又何必苦费心思去折腾来一个名字,不过看华元满腔热情,便也敷衍两句,允诺会从他给的名字里选一个最合适的用上。至于他问的那一堆稀奇古怪,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问题,只能由他的老师独瞽独自招架。而独瞽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摸着他的头,耐心地听他絮絮叨叨。不同于寻常的盲眼乐师,独瞽只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他当然也弹奏乐器,但比起乐师,倒不如说是他父亲华生招进家里的门客,在华家这些年倒也没干过甚么特别的事,却颇受器重,当初也受了不少非议和毁谤,好在独瞽为人低调内敛,处事淡泊,那些声音便也渐渐熄了。

然而今年的夏天走得并不干脆,就像当年声音并未完全消失,这个夏天的热度也未曾真正离开。一场暴雨之后便是酷热。

弟弟已经逐渐白皙的面庞又变得通红了。像一个红彤彤的小太阳,又像一个圆乎乎的柿子,华元想。他伸手想摸弟弟热气腾腾的脸庞,旁边的婆子拍掉他的手,呼喝着把他轰了出去。

于是华元瘪着脸蹲在门前的柿子树下,看一堆粗壮的婆子扯着嗓子吆喝着更低贱的杂役,医生来来回回地跑动。汗水浸湿了华元的头发,他觉得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回房,而是托腮看着眼前的忙碌景象。直到天渐渐阴了下来。

起风了。

头顶的树哗啦啦地响,声音有些骇人。

折断的树枝摔落在华元脚畔。

母亲差使着下人来唤华元回房去。

华元迈上台阶。

下雨了,很大很急的暴雨。华元回过头,看见柿子树被雨水剔掉了一地的叶子,莫名觉得有点难过。母亲在另一边唤他的乳名了。华元转过身子,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下人侧身为他撑着伞,眼角的余光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显出些惶然的样子。

天气难得凉爽下来,华元接连抱怨过几日的热夜终于在这一日结束。华元却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做个好梦。大抵是雨声太聒噪了吧。夜里有纷杂的人声,母亲似乎提着灯出去一趟,披衣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刺耳得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母亲回了里屋,很沉默地走到床前轻手轻脚地给华元掖好了被子。华元已预先在黑暗中闭上了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做出熟睡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的天气特别清朗。连空气都似乎有种爽脆可爱的甜味。华元慢慢地踱步到了弟弟的房间,里头的小榻已经空了。昨天呵斥过他的那个粗壮婆子低眉顺眼地告诉他,夜里就已经没了,兴许是害了热病的缘故。华元又问,现在在哪儿呢?婆子便说,怕染出不干净的东西,连夜就拿土掩了。婆子还问了句,要去看看吗,不大显眼,趁着新,倒是能认出来。华元想了想,说不必了。

华元慢慢地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他还是华家的嫡长子,和以前一模一样。